1 第一陣風

鐘聲悠長,學生們從階梯教室魚貫而出。

室外冷風拂面,陸氧瑟縮了下,鼻子泛癢,她緊急剎車停步,皺起五官打出一個噴嚏。

這天怎麽能這麽冷,陸氧将外套最上方的扣子也扣好,從包裏拿出黑白格紋的針織圍巾和棒球帽給自己戴上,整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這才不過十月底,秋天沒留下蹤跡,一夜之間世界就忽然入了冬。

早晨從衣櫃裏匆匆翻出羊羔毛外套,根本來不及晾曬,沾着股潮濕的黴味,陸氧今天穿着走了一天了,樟腦丸的味道還沒消散幹淨。

托特包裏裝滿雜物,笨重的衣服又讓人行動不便,陸氧停在路邊,屈起一條腿架着包,艱難地摸到AirPods,取出耳機給自己戴上。

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她拉開一點口罩,重重呼出一口氣。

所以她最讨厭冬天,做什麽都變得麻煩。

已經六點,夜幕來臨,路燈亮起昏黃光芒,馬路上來往車輛擁堵,成群結隊的大學生出校覓食。

耳機的歌為陸氧圈出一個無人的安靜世界,她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行,聽歌走路是惡習,但很大程度上又能削弱孤獨感。

快到人行道時,陸氧看見發着綠光的數字開始閃爍,她不慌不忙,繼續慢悠悠地走。

“快點快點!”身旁有對情侶手牽着手跑了起來,風把女孩的頭發吹起,空氣裏留下她身上好聞的木質香。

陸氧手插在口袋裏,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

在最後三秒,那對情侶一路狂奔,成功到達馬路對面,他們插着腰喘氣,隔着那麽遠的距離也能看見女孩在笑。

紅燈開始倒計時,陸氧收回目光,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刷微博。

現代人善于利用碎片時間,這是她的第二個惡習。

#今年會遇到心軟的神嗎?#

陸氧停下劃動的手指,帶着好奇心點進這個熱門話題。

原來是個短視頻變裝挑戰,俊男美女們利用轉場和打光,渲染出冬日初雪的氛圍感。

幾年前韓劇《鬼怪》大火,到今年劇中的經典名場面還在被反複拿出來鑒賞。

流行梗是網絡文化催生出的快消品,只是以這樣的形式在大衆裏引起的跟風效仿,多多少少帶了些千篇一律的俗味。

陸氧退出微博,輕呵一聲,心裏想:要真有心軟的神,就讓冬天早點來也早點滾蛋。

綠燈跳轉,陸氧跟随人群邁步,她把手重新插進口袋裏,擡起頭的下一秒卻倏地收緊呼吸,整個人僵在原地。

周身的空氣都像是凝固住了一般,一陣寒風掀起,将她的黑色半裙吹胖,又迅速地癟了下去。

小腿肚上的冰涼麻意向上鑽,從頭皮蔓到耳後。

她看見馬路對面站着個瘦高男人。

他的脖子上纏繞着一根散發微光的紅色細線。

那根線飄在空中,一路延伸至她的心髒,又好像這裏才是起點。

陸氧微張着嘴,眼瞳不可置信地顫抖。

也許是心理作用,也許是那根詭異的紅線産生了效應,陸氧感覺胸口隐隐作痛,她隔着厚重的衣服蹭了蹭自己的心髒,陷入自我懷疑。

見鬼了嗎……還是看見了什麽髒東西。

行人匆匆趕路,無人注意到這離奇的一切,又或許他們壓根看不見。

陸氧看不清楚那男人臉上的神情,她也不敢看過去。

綠燈還有十五秒,她動了動僵硬的腿,險些走不穩。

他也在向她走來。

陸氧睫毛微垂,緊緊攥着肩包單子,她能看見随着距離的拉近,那根紅線越來越清晰,顏色越來越鮮明。

十秒,他們幾乎平行。

陸氧深呼吸一口氣,想加快步伐迅速逃離。

然而她并沒有成功,在即将擦肩而過時,男人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陸氧像只受驚的鳥,蹭地擡起腦袋,四目相對,她大氣不敢出,驚慌得面部肌肉發顫,而那男人的眼裏竟然也劃過一絲訝異。

他的視線落在握着女孩胳膊的那只手上,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能這麽抓住她。

“我……”陸氧從喉嚨口艱難擠出一個字。

“繼續往前走。”男人松開手,神色已恢複如常,薄唇張合,冷冰冰地下了道命令。

陸氧像是沒聽明白:“啊?”

男人沒有情緒地又重複一遍:“忽視我的存在,繼續去你要去的地方。”

陸氧不敢多問,本能一般地點點頭,她調整了一下呼吸,目視前方,重新邁步向馬路對面走去。

走出去幾步,她微側過頭,順着紅線,偷偷看了那男人一眼。

他沒再說話,一言不發地跟在她身後兩步遠的距離。

陸氧轉正視線,沒再管他,按照她原來的計劃走進一家拉面館。

正是飯點,店裏亮着溫暖的光,香氣四溢,他們到的時候,恰好有一桌空出兩張座位。

陸氧在木椅上坐下,解下脖子上的圍巾,擡頭去看男人。

他站在原地,視線慢慢劃過周圍的每一處,不知在考量什麽。

陸氧大起膽子,借機仔細端詳他,咖啡色長風衣,裏頭是黑色的線衫,黑色長褲,黑色皮鞋。

他的整套裝扮一塵不染,嶄新筆挺到沒有任何一絲皺褶,規整得過分。

側臉線條清晰峻挺,膚色冷白,眼睛和嘴巴都偏狹長,收尾尖細,可眉目間并不像他這身衣着那般成熟矜貴。

眼瞳清澈明亮,明明是少年獨有的幹淨。

陸氧失神地盯着那雙眼睛,直到猝不及防他回望過來,她吓得挺直腰背,欲蓋彌彰地低下頭。

他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

沉默了會兒,男人問她:“你不點菜嗎?”

“哦。”陸氧這才想起來,趕緊摸出手機掃碼點單。

“那個。”陸氧掀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問,“你吃什麽?”

她剛要把手機遞過去,就聽見他說:“我不吃。”

“好的。”陸氧收回手,給自己的豚骨叉燒加溏心蛋提交訂單。

等菜上桌的期間,男人沒說話,陸氧也不敢主動開口,屋裏喧嚣熱鬧,他們這桌卻彌漫着死亡般的寂靜。

又來了新客人,紮着丸子頭的女孩在他們桌邊停下,指着男人的方向問陸氧:“這裏有人嗎?”

陸氧看看她又看看對面的人,咽了下口水,點頭說:“有的。”

“哦,謝謝。”女孩走開了。

陸氧意識到什麽,提起一口氣,驚恐地睜大眼睛,向男人求證:“別人看不見你,對嗎?”

男人回答她:“顯而易見。”

陸氧問:“那為什麽我可以?”

他不說話了。

“懂了。”陸氧點點頭,露出一個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你是地獄使者對吧?我是不是要死了。”

男人眯了下眼:“死了你還在這吃什麽飯?”

陸氧失落道:“斷頭飯嘛,我應該是在剛剛那條人行道上出車禍死的,對吧?”

男人歪了歪腦袋:“哈?”

阿婆把一碗冒着熱氣的日式拉面端到她的面前。

也許是她的神情看上去是要世界末日了,善良的阿婆拍拍她的胳膊,笑出眼尾的幾道褶皺說:“小姑娘,不開心啊?都大學生了,漂亮的臉要多笑笑。”

陸氧尴尬地撓撓臉頰,向她扯了扯嘴角。

實在笑不出來,她都要死了還怎麽笑得出來。

陸氧用了三十秒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人終有一死,她認了,反正她對這b世界也沒多大熱情,只是一想到還沒見爸媽和陸選一面,她又有點舍不得。

眼前蒙了層霧氣,陸氧吸吸鼻子,拿起筷子埋頭吃面。

“诶。”男人喊她,“把你的手機拿出來。”

陸氧警惕地用手掌蓋住自己的手機,一着急,不顧嘴裏還含着一口面,含糊不清地嚷:“死都死了還看手機啊?我不要。”

男人靜靜地看着她。

“你是地獄使者你也要尊重一下人的隐私。”陸氧直直地瞪着他,頓了頓改口道,“死人的隐私……”

男人啓唇,把沒說完的後半句說完:“把你的手機拿出來,打開攝像頭架在旁邊,假裝你在錄吃播。你自言自語很久了,已經有人看你好幾眼了。另外,你沒死,我也不管生死。”

聞言陸氧松了一口氣,又忽地愣住,意外道:“你還知道吃播啊?”

男人始終沒什麽表情,但陸氧看出來了,他在用眼神傳遞無語。

她沒再多話,乖乖把相機打開,取景框對準自己,手機橫放靠在紙巾盒上。

“好了。”

男人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能看到我,也不知道這根紅線哪裏來的,你認識我嗎?”

陸氧的目光從細線轉移到他的臉,搖搖頭:“我不記得自己見過你。”

男人皺了下眉頭,沉思起來。

陸氧陡地感到一陣寒意,大概是有人進出,大門漏了風,她縮了縮肩膀。

“所以,你是神嗎?”

“是也不是。”男人說出一個超出陸氧認知範圍的名詞,“我的職位是‘臨管者’。”

陸氧:“什麽者?”

男人不準備回答她,轉而問:“你來杭城多久了?”

陸氧回答說:“一年多,我在這裏上學。”

“一年?”他的語氣聽起來像是這個答案很出乎意料。

陸氧低頭吃了口面,管他見鬼還是遇邪,該吃的晚飯還是得吃。

橙黃的溏心蛋是拉面的精髓,陸氧邊吃邊随口問:“你們神要吃飯嗎?”

“不吃。”

“喝露水?”

“那是電視劇裏的仙女。”

“你這都知道?”陸氧止不住好奇心,問題一個接一個抛出來,“你對人類很了解嗎?你在這兒活了幾百年了?你也前世心有執念所以成了不老不死的鬼怪嗎?”

男人還是安靜地看着她,半晌才開口道:“我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時間都在人類世界。”

“在這裏幹嘛?”

他看樣子是不願意回答。

陸氧放下筷子,認真語氣對他說:“如果你也想搞清這是什麽東西。”

她試着去抓那根紅線,卻撲了個空,它并不是實體。

陸氧舔了下嘴唇,繼續說:“那我們最好還是彼此坦誠一點。”

男人看了眼別處,低咳一聲道:“創始者讓世界誕生,臨管者負責調和、校正、管控這個世界。”

陸氧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所以,你也是打工人啊?”

男人的眼神閃躲了下,嘴裏蹦出四個字:“我不是人。”

陸氧心想,這神雖然面癱,但還是有些幽默細胞在身上的,她咧開嘴角笑了笑:“行,你不是人。”

她和這位不知來歷的“臨管者”共進了晚餐,盡管只有她一個人在呼哧呼哧地嗦面。

陸氧最後喝了一口濃郁的豚骨湯,抽紙巾擦了擦嘴,告訴他:“我吃完了。”

“走吧。”男人率先起身。

陸氧戴上口罩跟上他。

街道上車輛寥寥,起了一陣風,樹影在地上張牙舞爪。

陸氧已經不害怕他了,邁大步伐走到他身邊問:“你說你不管生死,那你負責什麽?”

男人停下腳步,看着不遠處搖搖晃晃的樹枝說:“那個。”

陸氧的目光跟随過去:“樹?”

“風,北風。”

“風……”陸氧不太理解,見過電視劇裏有神管生死管滅亡,管風是個什麽職位。

男人說:“四者一輪回,風起風停,季節交替。”

陸氧悟了:“哦~所以你象征着冬天?”

“可以這麽理解。”

他話音剛落,陸氧皺着五官彎下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女孩胸膛起伏,蹭地一下擡起頭,用苦大仇深又充滿嫌棄的眼神看着他,脫口而出道:“所以就是你個b東西讓這破天這麽冷的?”

風神,更準确完整的說法是主管北風的那位臨管者徹底愣在原地,雙眸失去高光,微張着嘴,他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從一個人類女孩口中聽到了什麽。

“什麽、什麽東西?”

陸氧下意識地往後挪了一小步。

狂風呼嘯,樹葉摩擦的沙沙聲像是恐怖電影裏的音效,鬼魅黑影在腳邊晃動,仿佛下一秒就會蹿出一只手爪将她拖拽至深淵。

bxx之口癖,是她的第三個惡習。

神仍舊是那張不辨喜怒的臉,但她深深預感到自己的小命可能真要不保了。

阿彌陀佛,祖上在天有靈。

陸氧抱住弱小的自己,顫抖着聲音認慫道:“對不起,我其實最喜歡冬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大降溫,想應個景就先放出來了,下一章周三見。

另外這個題材第一次嘗試,如有不足多多包涵,感謝各位的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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