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十九陣風

日升月潛,時間又翻過一頁。

結束一天的例行巡查,下班後,朔去了趟百無坊。

店裏依舊只有天祿一個人在,生意也不如從前,空空蕩蕩的顯得有些冷清。

朔走到前臺邊上,取出自己的萬曉書遞過去:“好像壞了,反應很慢,你幫我看看怎麽回事。”

天祿接過翻了翻,說:“小問題,你的系統要升級了,不是壞了。”

“升級?”

天祿咳嗽一聲,從抽屜裏拿出一本未拆封的新書:“你要是嫌升級麻煩,要不看看我們店裏的新貨,解決了上一款産品的所有問題,更絲滑、更暢通、更便捷,而且外封還有很多種顏色可以選,你看看?”

朔抱着手臂,面無表情地打量他:“所以我的書反應變慢了,是吧?”

天祿目光閃躲:“什麽啊?”

朔提出疑問:“你為什麽不能一次性把産品搞好?非得時不時搞點小毛病出來?”

天祿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一看你就沒經商頭腦,可持續發展懂不懂?”

朔抿唇,輕輕嘆氣:“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

“罵你奸商,讓你滾出神界。”

“罵呗,有本事別一邊罵一邊又來買我的東西啊。”天祿一臉無所謂,低頭專心搗鼓朔的萬曉書,“诶,你這封面有點髒了,我順便幫你做一次清潔哈。”

朔意識到什麽:“不會這個也要花功為吧?”

天祿朝他笑着眨眨眼睛。

朔擺擺手:“随你吧。”

等得無聊,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那本新書,橄榄綠麂皮封面,但看上去有些髒,像已經被人用過了。

他問天祿:“我一直想問,為什麽你總要把萬曉書做得破破舊舊的?故意的嗎?”

天祿手上忙活着,頭也不擡地回:“複古啊,在人類那裏可是一種潮流,你不懂時尚吧。”

朔放下手裏的書。坦然承認:“嗯,不懂。”

“這也是新産品?”他的目光落在天祿手邊那本黑色封面的書上。

天祿偏頭看了一眼:“這不是,無常神的,也送來維修。”

朔問:“命格錄?”

“是吧,我也不敢翻着看啊。生生,幫我拿塊新的擦布出來。”他下意識地喊完才想起歸生生不在,只能自己起身進了裏屋。

看着他進去,朔的目光又回到那本古書上。

黑皮封底上紅色線條勾勒出彼岸花的樣子,詭魅而神秘。

無常神的命格錄,記載着人世萬物的因果變遷,誰與誰有什麽羁絆,誰于何年何月生何年何月死,上面都寫得清清楚楚。

某個念頭從腦海裏一晃而過,朔的喉結滾了滾,視線緊鎖在那本書上。

那天陸氧随口一句話,倒是真的給了他啓發,沒有權限那就翻個牆。

他的萬曉書上查不到,如果換一本不設權限的呢?

顯然眼下就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朔提起一口氣,伸出手摸到那本書。

原以為它的主人會設下保護屏障,但他順利無礙地就打開了,朔感到訝異。

真的是命格錄嗎?這麽容易就能翻看?

他一邊豎耳仔細留意屋裏天祿的動靜,一邊速度極快地在紙頁上寫下“朔”字。

三秒過去,毫無反應,又過了一會兒,書上出現一行紅字,——“請填寫正确的姓名”。

朔這才想起,“朔”并不是他的名字,充其量不過一個代號。

他呼出一口氣,放下羽毛筆,剛要合上書,動作又頓住。

紙張嘩嘩響,朔重新翻開命格錄,提筆快速寫下“陸氧”。

慶幸這個名字足夠獨特,并沒有重名的人。

紙頁上很快就顯示出陸氧的生平經歷。

2002年2月28日出生于浙省湖城……

接下來都是一個普通女孩的成長過程,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他飛速往下浏覽,直到看見其中一行被紅筆劃掉了字跡。

接下來的內容墨色偏深,像是後來才添上去的。

噠、噠、噠,屋裏腳步聲響起。

朔啪一聲合上命格錄,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

“這丫頭不在還真不方便,沒人給我使喚了。”天祿坐回椅子上,擡頭看了眼朔,“你怎麽了?”

“嗯?”

“表情怎麽看起來……”他努力找到一個形容詞,“這麽凝重?”

朔緩和了些臉色,搖頭說:“沒事。”

半刻鐘後,天祿把打理好的萬曉書還給他:“好了。”

“謝謝。”

“我給你抹個零頭,一共六十功為啊。”

“行。”

“我們這次還上了很多配件,你要不也看……”沒等天祿把話說完,朔就拿着自己的萬曉書匆匆離開了百無坊。

天祿合上嘴縫,抓了抓自己的後腦勺。

這時來了個小仙靈,是無常神派來的。

天祿趕緊拿起命格錄遞過去:“都已經弄好了,有問題再送來給我……”

小仙靈抱着書搖搖晃晃地飄走,一刻也不多耽誤。

天祿聳了下肩,得嘞,又是一個沒禮貌的。

收到陸選消息的時候,陸氧正坐在便利店裏打哈欠,手邊的關東煮是她今天的午飯。

陸選:姐,你游戲賬號借我登一下啊。

陸氧看了一眼日歷,确定今天是周五後,打字回:你今天不上課啊?

陸選:不上,我在家呢。

陸氧:?

陸選:打籃球腿摔折了,剛從醫院回來。

陸氧:爸媽呢?

陸選:爸上班,媽也有事出去了。

陸氧深呼吸一口氣,抓起自己的包離開便利店。

她在路邊攔下出租車,在路上買好最近一班的高鐵票。

兩個小時後她打開門鎖回到家裏,陸選都驚了。

“我去,你飛回來的啊?”

陸氧把包扔到沙發上,打開冰箱拿出一瓶果汁,擰開蓋子就咕咚咕咚往下灌。

“哎哎哎。”陸選伸手要來攔她,“太冰了不能這麽喝。”

陸氧喘了口氣:“你還來訓我,怎麽回事啊?”

陸選低頭看了眼自己被裹成木乃伊的左腳,嘻嘻笑了一下:“沒事,就扭了一下,你其實不用特地跑回來的?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陸氧板着臉問他:“吃飯了嗎?”

“還沒,媽讓我自己點外賣來着。”

“點了什麽?”

“披薩。”

陸氧做出一個我就知道的表情。

她重新在手機上下好單,點了一份牛肉粥,特地加了兩個水煮蛋。

“陸選,你知道你自己情況比較特殊吧?”

她突然嚴肅口吻說話,搞得陸選莫名緊張起來。

“嗯……”男孩扇了扇睫毛。

“知道平時還不多注意一點,爸媽不想因為身體原因去限制你的愛好你的自由,但是你自己不能沒心沒肺啊,身體是你自己的,出了事遭罪的也是你自己。”

陸選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頓教育說懵了:“不是我,我不就折了一下嗎,血都沒見,你急什麽啊?有必要嗎?”

“我。”陸氧回答不上來,瞪了陸選一眼,心裏氣不過去,又揮掌啪一下打在他胳膊上。

她氣沖沖地上樓回房,撲到床上,江玉蘭給她換了新的被套,鼻尖還是熟悉的茉莉香。

陸氧把臉埋進枕頭裏,深深吸了一口氣。

有必要嗎?

耳邊響起陸選剛剛說的最後一句話。

是啊,有必要嗎。

陸氧四歲的時候,媽媽懷了陸選。

江玉蘭的身體一直不太好,生陸氧的時候就遭了很多苦,其實她和陸學恺都不太想再要一個,但經不住長輩那兒不停休的勸說。

陸氧知道家裏多個弟弟的一部分原因是自己的不健康。

很簡單的道理,小孩子都知道,有了新的玩具,舊的就可以被心安理得地扔掉了。

有了陸選,爸媽就可以更容易地接受沒有陸氧這件事。

她都明白。

所以陸氧不甘心地許了一個惡毒的願望。

她希望他們的下一個孩子也不要那麽健康就好了。

這個願望實現了一半。

弟弟是稀有的RH陰性血,這不能代表他不健康,只是一旦出現意外,他需要承擔更大的風險。

爸媽也沒能如願放下一半心,以後他們需要雙倍的提心吊膽,為這兩個不太幸運的小孩。

真沒良心啊。

陸氧翻了個身,搓搓臉頰。

十五歲是個分水嶺,有的時候她看着自己覺得陌生,有的時候是矛盾,有的時候又像現在這樣,她唾棄自己。

咚、咚,房門響了。

陸選的聲音在門後響起:“姐,外賣到了。”

陸氧沒出聲。

陸選又敲了兩下。

陸氧還是沒動。

又兩下,陸選可憐巴巴地說:“我花了二十分鐘才跳上來的。”

陸氧起身下床,踩着拖鞋走到門邊。

一打開門就看見陸選沖她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說:“超級至尊,可香了。”

陸氧接過紙盒,側過身子讓他進來。

她把披薩放到書桌上,打開蓋子,陸選立刻伸手過來,被她啪一下拍開:“你不能吃油膩的,給你點了粥。”

陸選拉下臉:“不是吧,阿sir。”

陸氧拿起一塊披薩,把最外圈的餅皮掰下遞給他:“餓了就先啃這個。”

陸選撅高嘴,不高興了。

陸氧嘆聲氣,把手裏的披薩遞過去:“行吧,給你咬一口。”

陸選張嘴咬下一大口,差點咬到陸氧的手指。

陸氧又嫌棄又無奈,把整塊都塞他手裏:“行行行,你吃你吃。”

陸選得逞地翹起嘴角。

“以後多小心一點,危險的愛好千萬別碰,什麽滑板什麽賽車,你最好從現在開始就打消念頭。”

陸選打斷她:“吃飯呢,你能先不啰嗦了嗎?和老媽一樣。”

陸氧又被這小子噎住:“行,不說了。”

午後的陽光灑在白色桌面上,碎花窗簾被風吹得一晃一晃。

陸氧拿出iPad找了部綜藝看,陸選懶洋洋地躺在她的床上,被她警告了三遍不準把油蹭上去。

過了會兒,陸選開口說:“姐,不得不說,你真的變了好多。”

陸氧嚼着披薩:“看樣子你更喜歡現在的這個人,是吧?”

陸選覺得奇怪:“你這話說的,不都是你嗎?”

陸氧低聲否認:“不是。”

“啊?”

陸氧咬了下嘴唇,轉過頭問陸選:“你有沒有聽說過,做完心髒移植後的人,性格會有變化?”

“知道啊,你剛出院爸媽不就帶你去看心理醫生了嗎?怎麽了?”

“你不覺得,現在的我不是我嗎?”

陸選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心思,解答不了這麽哲學的問題:“不是你那是誰啊?”

陸氧搖頭,情緒低落下去:“我也不知道。”

她分不太清自己身上有哪些東西是她本身,哪些又屬于這顆心髒的原主人。

有的很模糊,有的又很清晰,比如喜歡茉莉香,比如極敏感的共情能力。

陸氧記得自己以前并不讨喜,她自私而冷漠。

所以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捐獻心髒給她的那個人,是個很好很善良的人。

也難怪朔會放不下她,老天爺要用一根紅線安排他們重逢。

陸氧從思緒裏回過神,問陸選:“媽媽在忙什麽啊?居然把你一個人丢在家裏?”

“基金會的事吧,快年末了要辦慈善夜,她一直在接電話。”

陸氧點點頭。

五年前的一場意外後,陸學恺和江玉蘭夫婦成立了慈善基金會,主要幫助對象是生病或家裏貧困的兒童。

陸學恺公司每年收入的很大一部分都捐給了基金會,他們家也不再雇司機和阿姨,就當是一般家庭那麽生活。

因此這幾年外界對陸學恺的社會評價還挺高,當地電視臺更是三番五次邀請夫妻倆去做節目。

陸選吃完一整塊披薩,又伸手要去拿下一塊,被陸氧眼疾手快制止住。

她蓋上蓋子收走紙盒,對他說:“粥要到了,我下樓去幫你拿啊。”

陸選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

等到晚上九點多,陸學恺和江玉蘭才回家。

陸氧下午的時候給他們發了消息,江玉蘭在語音裏說幸好她回來了,陸選一個人瘸着腿在家她還真不放心。

聽到開門聲,陸氧打開房門走下樓梯,爸媽看上去都很疲憊。

“小氧。”江玉蘭問她,“和弟弟晚飯吃的什麽?”

“給他點了粥,晚上又叫了份雞湯。”

陸學恺脫下外套上了樓,叮囑女兒早點休息。

陸氧聞到他身上有酒味。

江玉蘭打開冰箱,想拿點紅豆出來泡,明天早上給兩個孩子熬粥喝。

“媽。”陸氧跟着她走進廚房。

“怎麽了?”江玉蘭把紅豆倒進碗裏,打開水龍頭。

在嘩然的水流聲中,陸氧咳嗽了聲,開口問:“你知不知道給我捐獻心髒的人是誰啊?”

聽到這個問題,江玉蘭明顯愣怔了一下,她關閉水龍頭,背向陸氧說:“你怎麽突然問這個?我不知道,醫院有保密規定的。”

陸氧緊接着問:“那你和爸爸能幫我查一下嗎?”

江玉蘭猛地擡起頭,加重語氣嚴肅道:“都說了要保密的,當然不能了。”

陸氧被她吓到,撓撓脖子小聲說:“我就想問問。”

“你關心這個幹什麽?”

陸氧回:“就是好奇啊,想知道救我命的人是誰。”

江玉蘭擦幹淨手,轉身提起唇角對她笑了下:“別想了,你好好生活就是對那個人最大的報恩,去睡覺吧。”

陸氧點點頭:“那你也早點睡。”

離開廚房,她邁步走上樓梯,越想越覺得奇怪。

她想知道的是救命恩人,又不是家族世敵,她媽的反應至于這麽激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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