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二十七陣風(尾章)

朔回到百無坊的時候,正值破曉時分,晨曦燦爛,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等在鏡門那端的是歸生生,她把兩縷紅靈收進瓶子裏,伸手扶住有些站不穩的男人。

“你臉色很差,回去好好休息吧。”

朔的脊背微微弓着,緩了緩後他抽走自己的手,向女孩道了聲謝。

歸生生從自己的百寶袋裏取出一樣東西遞給他。

朔低頭看了看,發現是枚硬幣:“這是什麽?”

“靈龜的恩賜。”歸生生抓着他的手直接把硬幣塞到他的掌心,“拿着吧,它可以幫你實現願望。”

“願望?”

歸生生列舉說:“家人平安,或者財富、聲望,什麽都行。”

朔搖搖頭,想把硬幣還給她:“這些我都不需要。”

歸生生推回他的手,堅持說:“拿着,你很快就會需要了。”

朔垂眸,這枚硬幣是2003年制的,邊緣有些磨損,他不解地問:“為什麽要給我這個?”

“因為你中獎了。”歸生生把他推向門邊,“快回去吧,你在這逗留太久會起疑的。”

離開百無坊,朔将硬幣收進口袋裏,并沒有直接回到自己的住所,而是又去了趟無生境。

這兒生死輪回,依舊陰冷空曠,入目便是純白,萬物整潔,泛不出活氣。

無常雙子像是剛辦完事回來,一路走一路在交談。

看見站在門口的朔,歲聿只冷冷瞥了一眼,權當沒看到,自顧自繼續走。

歲朝停了下來,問他:“可是有事?”

朔點頭,态度恭謙道:“我有一個請求。”

前方幾步遠處,歲聿回過頭催促:“別理他了,快走吧。”

歲朝還是溫和地笑着:“你說。”

“有一個叫陸氧的女孩,我想請求你修改她的命格,讓她好好活下去。”

“陸氧?前幾日我發現我的命格錄被人私自動過,查的就是一個叫陸氧的女孩,原來兇手就是你啊。”歲朝這麽說着,但話裏不見責怪的意味。

“抱歉。”

歲朝又問他:“你和那個女孩的關系,我也知道,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好好活了下去,你會怎麽樣嗎?”

朔擡眸,那雙眼睛清澈幹淨,又空無一物:“我無所謂。”

歲朝輕笑了聲,像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真的嗎?你會在這人世間流亡數十年,無名無姓,無處可去,你願意?”

朔不假思索:“願意。”

“她……”他的嗓音沙啞,艱難地開口說,“她好不容易才喜歡上這個世界,她在好好地生活,而且她才二十歲,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歲朝反問他:“可是你死的時候,不也是二十歲嗎?”

朔的瞳孔顫動。

歲聿等得有些煩躁,折返回來,沒好氣地說:“你這人還是蠢得有始有終啊,五年前你那麽努力把那倆小孩推到岸上,自己卻放棄掙紮一頭溺進水裏我就覺得你病得不輕。為什麽呀?你覺得你這樣做很偉大嗎?”

歲朝肅聲制止:“歲聿,別說了。”

“你知道你死後怎麽樣了嗎?還不長記性?世界上就是因為有太多你這樣的蠢貨,老子才總要沒完沒了地加班。”歲朝一通話發洩完,沒再等歲朝,自己先回了無生境,再多待一會兒他都怕自己忍不住揍人。

歲朝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解釋說:“他就是脾氣差,但沒有惡意的。”

“我知道。”

歲朝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玻璃瓶,用手指從瓶中引出三縷紅靈,但其中一縷不知為何是殘缺的,散發的紅光也極其微弱。

“這是我們剛剛收回來的元靈,知道它為什麽有虧損嗎?”

朔搖搖頭。

“有個孕婦,為了救一個學生,自己摔到在地,流了産。胎兒是三元最不穩定最脆弱的時期,這個人非但沒有平安轉世,還因為這次的意外,三元受到虧損,下輩子有的苦。”歲朝将元靈收回瓶內,“明白了嗎?命格錄牽一發動全身,你想讓她活,就必須有人死,這樣你也願意嗎?”

朔沒有回答。

歲朝又問他:“那我再問你,如果她好好活了下去,總要過自己的生活吧?她會找到喜歡的人,結婚、生子,然後和伴侶白首到老。你呢?做着無名無姓的孤魂野鬼,你會心甘情願嗎?”

他很緩慢地搖了搖頭。

“看吧,你也沒有那麽偉大。”

無生境的盡頭是無生相門,引路者的聲音曠遠飄渺。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空,一念忘,一念緣起,一念劫盡……”

某一日秋初,天祿和朔在百無坊外的院子裏抽煙,氣氛依舊安靜。

歸生生在清理池塘,荷花凋零,只剩枯枝殘葉,夏天已經徹底結束。

朔把煙叼在唇邊,從口袋裏抹出一個硬幣,走到池子前,用大拇指彈了出去。

咚地一聲,硬幣落進水裏,濺起一小片水花。

他出聲說:“我想許願,但我有點貪心,能一次許兩個嗎?”

歸生生拍拍沾滿污泥的手:“本來不行,但看在你的面子上,好吧。”

他掀起唇角,雙手合十放在胸前,閉上眼睛在心裏默念。

——第一個願望,希望她的死亡沒有痛苦。

——第二個願望,希望來世她有一顆健全的心髒。

音樂節之後陸氧就再沒有收到朔的回信,就連他送她的風靈也不見了。

但是他答應過她會好好告別,所以陸氧沒有太擔心,只是時常會想起這一年來的離奇經歷,然後一個人發好久的呆。

暑假的時候她辦理了休學,因為這次去醫院複查的結果不太好。

開學那天,朋友圈裏很熱鬧,也有同學發私信來關心她。

陸氧一一回複,但沒有承諾會回去。

今天晚上江玉蘭陪着陸氧睡,母女倆已經好多年沒有一起睡過了。

拿到結果的那一天爸媽和弟弟都在,陸氧反倒是最不在意的那個,她甚至安慰家人說:“我們換個思路嘛,因為這顆心我已經多活了六年,我已經很幸運了呀。”

盡管這話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讓父母心裏更難受。

換心後的存活率一般來說有十三至十五年,可是這才第六年……

從陸氧手術成功的那天起,陸學恺和江玉蘭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天,但當它要真的來臨時,他們還是沒辦法承受。

陸氧是那天家裏唯一沒有哭的人。

被子和枕頭上都是她最喜歡的茉莉香,江玉蘭看着女兒,想起她剛出生的時候,一哭鬧全身就泛起紫紅,那麽小那麽可憐,心疼得她每晚睡不着覺。

氧這個字是她取的,原定的名字不是這個,有的人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她只希望她的小氧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

“媽媽。”

“嗯?”江玉蘭輕輕拍着她的背。

陸氧輕松語氣說:“反正還有陸選呢,你們不要太難過。”

江玉蘭的動作停了幾秒,然後将陸氧緊緊摟在懷裏,難以克制地啜泣起來:“怎麽可能不難過呢?”

這一句哭腔讓陸氧瞬間眼淚盈眶,她緊咬着下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不管爸爸媽媽有多少個孩子,失去你都是最疼的。寶貝,我們再堅持一下好不好?”

陸氧搖搖頭,眼淚浸濕枕頭:“可是我累了。”

那個秋天,陸氧最常做的事是在小花園裏曬太陽。

她戴着耳機,有的時候一個人能這麽坐一整天。

秋風開始帶着涼意,吹過她的臉龐,泛起一陣癢。

陸氧伸手抓了抓,視線裏突然閃了抹紅光,她再低下頭胸前又空空蕩蕩。

也許是幻覺吧。

她摸到左手腕的手表,沿着表盤劃了半圈,屏幕上跳出一只簡筆畫的小烏龜。

四點多了,陸氧打着哈欠伸了個懶腰,該回去了。

起身時,她聽到耳畔響起那道熟悉的聲音。

——“今年的冬天會晚些來。”

是風在說話。

是風在告別。

陸氧的嘴角不自覺上揚,心裏又有些生氣。

這b男人,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不是說了要好好說聲再見嗎?

這又算什麽。

記得去年十一月一場寒潮侵襲,匆匆就換上了冬裝。

這一年倒是反了過來,氣溫遲遲不降,太陽一天比一天好,有人開玩笑說原來真正的南方在杭城。

陸氧沐浴在暖陽裏,耳邊的音樂聲突然停了,她睜開眼睛想拿手機,目光瞥到面前不知何時站了兩個男人。

記得某人說過無常神的眼睛看不得,會招來災禍,陸氧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愣了愣,她又意識到什麽,睜開眼擡起頭,出聲問:“我是,死了嗎?”

左邊的男人對她溫和地笑了笑,伸出手說:“跟我們來吧,有人在等你。”

陸氧呆愣地起身,想側過身子回頭看一眼,被另一個冷着臉的男人阻止:“別回頭,往前看。”

“哦。”

周身的樹木和建築開始褪色、瓦解、消逝,陸氧跨過一道門檻,門後的世界潔白無垢。

她遠遠看見路的盡頭站着一個年輕男人,高高瘦瘦,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這樣的場景很熟悉,曾經發生過。

她一如既往地向他飛奔而去,腳步輕盈,發絲在空中飛揚。

而他也牢牢接住她,把她擁進懷裏。

“下輩子沒有紅線,你還能在茫茫人海裏找到我嗎?”

“能。”

“那你一定要來找我。”

“如果我沒有去呢?”

“那就我來見你。”

不遠處,歲聿忍不住好奇問:“他不是沒有心嗎?也會愛人?”

歲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淺淺笑着回答:“愛是創始者賦予人類的本能。”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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