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逍遙
“美人覺得,美人可以做什麽來回報我?”
元澈笑容依然一如往日的溫和,但是話語裏卻透着一股尖刻。
明棠有點兒驚訝,之前還見着他一副不必如此的姿态,現如今這話來的有些莫名。
這話裏似乎有些難以言道的情緒,一時半會裏,她分辨不出這裏頭到底是什麽。
她看向元澈,元澈也在看她。他面上一如既往,可那目光落在身上,有股冰冷的寒意。
她順着他的話點頭,但嘴裏說的卻是,“只要我能做到。”
做到還是不能做到,還是她說了算。
元澈笑了,接下來的話語出乎意外,“既然如此,就勞煩董美人幫我整理一下那些書卷。”
他語音清潤,連着那股尖銳也一并斂淨。
對上她頗為疑惑不解的目光,元澈繼續道,“冬日天冷,我也一般不會出去。所做的事便是讀書,但我不善于收拾。而阿陳他們不識字,也不容易收拾整齊。這個讓我頗有些苦惱。不知道董美人可否幫我?”
這麽沒有什麽,只是動動手罷了。她很痛快的點頭。
元澈的書房很是簡樸,莫說宮中,就是和那些王公也沒得比。她低頭看了一眼書卷,很快的收拾好,用布帙包住,放到木架上。
“上回送于美人的書,美人可看完了?”
說起這個,明棠就有一陣心虛。那書她是在看的,不過都是睡前看,睡前看那些書,不知不覺就能睡過去,而且一覺直到天亮,睡得很好。
“看了,但是看不懂。”
她輕聲道。
“靈樞是教人經脈的,懂不懂無所謂,只要記住就行了。至于懂不懂那都是以後的事。”
元澈笑道。
“都要記住?”
明棠頗有些吃驚的回頭看他,屋子裏的窗戶都已經用麻布給結結實實的封住,人一進來,就像是從白天跨入了黑夜。
他的手邊是一支銅竹節燈,燈火燒的很旺,将他的眼瞳照亮。
深褐的眼瞳在燭火下專注的望她。
“這些自然是要記住的,畢竟等到要用的時候,哪裏來的書卷翻呢。”
“美人記不住?”
元澈反問。
明棠搖頭,“不是記不住。”
只不過是她不用心罷了。
“那好,明日我替美人查最開始的內容。”
明棠手一抖,差點沒将書卷給砸到腳上,她目瞪口呆去看他,“府君親自查?”
元澈點頭,他依然是方才滿臉的溫和,“山中無事,教一徒弟也是不錯。”
他見明棠有話要說,搶在之前道,“方才美人不是說,要報答我麽。既然如此,那麽就先從這些開始。”
“美人的身體算不上好,體內有寒濕。太醫署的醫官平日裏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治不死人,但也治不好病。美人的病痛從秋冬之後就會加重。學得這些,也是為美人自己着想。”
“何況美人如今也沒有多少事,既然如此,這個時候打發時光也不錯。”
用背書來打發時光,這還真是頭回聽說。
明棠笑得有點艱難。元澈從書架上抽出一卷書,正好就是當初送到她那兒的那卷。
“到外面去,今日還算不錯,沒有多少風。”
元澈說罷起身,走出門口,回頭看向她。見明棠還沒有動,臉頰向外撇了撇示意。明棠硬着頭皮跟上去。
萬萬沒想到,元澈讓她回報的方式,就是當着他的面背書。
曾經何時在學校被老師支配的恐懼,又回來了。
阿陳拿了兩只胡床過來。胡床小小的一只,一人一個,把衣袍下擺一撩,坐在上面。
明棠把書卷攤開在膝頭,對着上面的字開始辨認。
她嘀嘀咕咕小聲念叨,然後閉眼仰頭就背。
元治來的時候,就見着自己兄長和明棠一塊坐在日頭下面。
他吃了一驚,正要開口說話,他的足音引來兄長的一暼。
“阿兄,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元治走過去,阿陳見他來了,又搬過來一只胡床。
明棠叨叨嘴裏的內容,看了元治一眼。
元治見她看過來,如同受到了威脅的刺猬,渾身上下的刺都張起來。
元治沒好氣的回看過去,明棠根本就不接他的茬,兩眼一閉念叨嘴裏的字。
元治如同一拳打出去落了個空。他正準備找話和明棠吵,明棠正好睜開眼,兩人雙目對上。她似笑非笑,目光掃過他,像是看個無事生非的孩童。
“阿兄,這是在做什麽?”元治被她看一眼看出不服輸的勁頭,轉頭就去問元澈。
“我教董娘子醫術。”他道,“冬日正好閑來無事,正好董娘子想學,就教一教。”
元治聽後,滿臉好笑,他看向明棠,“這個董美人真的學的會麽?”
他看了一眼她攤開在膝頭的書卷,“美人若是覺得辛苦,不必強撐着,和兄長說一句就好。兄長平日裏最不愛強人所難。美人若是不行,和兄長說一句,兄長務必不會為難的。”
哦豁,讓她這麽苦逼背書的正好就是他口裏不會強人所難的兄長。
明棠口裏很忙,沒那個功夫和元治吵架,不過她輕輕的打量他,臉上浮出笑。
她笑得意味不明,那目光落在元治身上有些掂量的意味。元治立即像是被激怒的貍貓,就要跳起來。
元澈一把抓住元治的手,投過去一眼。
“要是美人背不下來,也無人說什麽。”
元治壓制住脾氣,又道一句。
明棠也不搭理他,一個她随便就能挑起脾氣的少年,她也沒有什麽搭理的必要。
她手掌輕輕蓋在書卷上。任憑那邊的元治說個沒完沒了,只當是蚊子嗡嗡嗡。
元澈見元治锲而不舍的去搗亂,好笑的在一旁看着。
過了一會,明棠将手裏書卷收拾好。
元治見狀,“美人放棄了?”
他故作惋惜,“美人何不早些說,若是早些,也不必浪費方才的功夫。”
明棠滿面奇怪,“郎君說什麽呀。”
或許是出身南邊的緣故,她嗓音裏總軟軟的,不像中原人的那股天生的豪邁。那綿軟的語調讓元治一愣。
明棠沒那個心思和他對陣,掉頭來看着元澈,“已經可以了。”
元澈有些意外,“這麽快?”
明棠點點頭,“已經記住了。”
基本的東西,要說難,算不上難。但十分的繁雜。
元澈并不從頭開始,他随意的從中挑了個開始,明棠很流暢的接了下去。
元澈閉上眼聽着,等到她背完,點了點頭,“很不錯。”
她沖元治一笑,元治被她笑的扭頭過去,瞧着像是不怎麽順氣的樣子。
“我剛剛還在想,府君不愧是府君,冬日裏竟然拿這個來打發時日。”
這簡直讓她佩服的五體投地。
元澈好笑的看她,“那宮裏是怎麽消磨的?”
“宮裏沒有閑時可以消磨的。”
“你在陛下身邊難道也不能?”
元澈眼裏似乎湧上了些許好奇。
“在陛下身邊需得随時候命,沒有清閑的時候。”她想了想,“不過每逢下雪,陛下會和其他宗室子弟一塊玩鬧。”
“玩雪?”
元澈看過來,明棠見他面上滿是不可思議,像是想不明白。
“我以為宮中和宮外不太一樣。”
元澈輕聲道,“我幼年時候曾經跟随父親入宮過幾次,見過伯父。後面十幾年幾乎沒有入宮過。我以為宮中和外面不一樣。”
他眨眼了幾下,又看向她。
元澈的年歲比元徵大了幾歲,滿打滿算二十都不到。明棠平日裏看他端正老成的不像個年輕人。比她在宮裏遇見的那些上了年紀的朝臣有過之而無不及。
現在臉上倒是有了些許年輕人該有的樣子。
明棠只是笑,“宮外應當也熱鬧,宮裏還有還有許多規矩,但是宮外沒有這些約束,府君和我說說?”
“我不知道。”元澈道。
元澈坐在胡床上,面上除卻淡淡一抹笑之外,并沒有別的神情,“除卻長兄娶婦成家,我還沒有見過什麽歡慶的時候。”
他看向明棠,“讓美人失望了。”
明棠搖頭,這似乎又觸及到了他陳年的往事。這種事,除了他自己想通,外人的勸慰多少有些無關痛癢。
“府君日後會把這個缺憾補上的。”
元澈回眼,定定的看她。明棠頂着他的目光,正打算說其他的。元澈開口了,“你說的對。”
他笑的越發的溫和,溫和到了極致,反而是另外一種強硬。
“這個缺憾我會補上的。”
這話語裏有什麽東西,還沒等她實實在在抓住,就已經轉瞬即逝了。
元澈說完這話之後,場面一時間陷入了靜谧。一直到阿陳煮好了暖身的梨湯。他們才起身離開。
阿陳把煮好的梨湯送到了各自的屋裏。
元澈送明棠回房字後,自己再回去。
回到室內,元澈笑道,“他過得可真逍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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