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報答

人都喜歡生機勃勃的東西,當被那股熱烈的生機一烘,哪怕前刻還萬分警惕,下刻不免被吸引。

她和最初看到的時候有點兒不太一樣。

最初看的時候略有些愁眉苦臉,哪裏和現在這麽活力四射。

元治反應過來,臉都已經黑透了。這上刻還在對人怒目而視,下刻就順着她的話點頭。怎麽看怎麽像昏頭。

他板起面孔,正要冷聲呵斥她不懂規矩,随意大呼小叫。

這裏是他兄長的地方,他兄長是這兒的主人,他這個弟弟自然也能做幾分主。哪怕這人是天子留下的,那也是來做客,既然是客人,在主人這兒,就得遵守這兒的規矩。哪怕說話的聲量高上那麽一兩分,也是失禮的。

元治的那張臉才拉下來,面前的人踩着輕快的步子到他的面前,“小郎君,你說,府君的醫術實在是高明,為人也的的确确是菩薩心腸。是不是?”

這話明棠一說出口,元治這邊準備好的長篇大論,頓時從喉嚨眼裏活生生的吞了下去。

他臉色憋的紅紅白白變來變去,明棠見狀,心裏好笑,但臉上越發的期待。

摸爬滾打了兩輩子的人,對着一個真正的十五六歲少年。只需看一眼,就能知道他心裏想什麽。拿捏起來更是不在話下。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這笑臉人滿臉滿心全都是對自己兄長的感激。那些呵斥她打攪主人清淨的話,這下也完全說不出口了。

“我在宮裏的時候,知道求醫之難。這次萬萬沒想到會麻煩到府君。府君仁心,不計較之前的冒犯,為我治病。而且不過是半天的功夫,這病就差不多就好了。”

她說着,笑道越發的誠懇,“小郎君,你說府君是不是仁心仁術?”

這話聽得元治咳嗽了一聲,沒人不喜歡聽好話。元治拳頭壓在唇上咳嗽了聲,他背脊比方才還要挺直幾分,故作矜持的看向明棠。

她臉頰微擡,兩眼裏像是清淺的溪流,他在上面随意看看就能将她那淺淺的喜悅全數收于眼底。

這種掌控,讓元治頗有些放心。他點頭,“我阿兄自小便是正人君子,對人不管身份如何,從來都是和氣的。”

他袖手,去睨明棠。她的臉上喜悅不但沒有半點褪去,反而越發的感激。

他在那雙引人注目的眉目裏可以清晰的看見自己的影子。

世上男子沒幾個不會喜歡,也不會拒絕。

“兄長是個和氣的人,更何況你是陛下留下的。于情于理,他也不會置之不理。”

他看了一眼明棠,只要不蠢笨,或者天生自以為是的,自然不會真覺得這照顧是理所當然。

果然她臉上的感激之前越發的熱切,“府君人好,我哪裏能真的覺得這是府君分內之事。”

元治聽得點頭,她又道,“所以這次我來向府君道謝的。”

這話她故意說的,宮裏的妖魔鬼怪見多了,面前這小少年使的心眼知道的清清楚楚。順着他的意思說下去,果然見到少年一哂。

“你的心我知道了,其實這點小事,兄長也不會放在心上。但既然你如此誠心,我帶你去見阿兄。”

這家夥和個門神似的杵在這兒,別說見元澈,就算是她氣悶出來溜圈,怕也是要吹胡子瞪眼。她随意糊弄了兩下,在宮裏練出來的本事,對上元治,綽綽有餘。

哪怕幼年遭遇了變故,但還是宗室,心裏更是有幾分心氣。

他主動走在前面,為她帶路。明棠在他身後,見狀一笑。

冬日裏天黑的早,才過酉時,天幕就已經暗了。

廊庑下挂着幾盞燈,燈苗發出微弱的光芒,于昏暗的天色裏添了幾點細微的光亮。

元治敲了敲門,叫了一聲兄長。得到門內的答應後,領着身後的明棠推門而入。

元澈坐在漆案後面整理手裏的書卷,見到明棠跟在元治的身後,頗有些意外。

“董美人怎麽在這?”

他又去看元治。元治像是沒有看到,笑眯眯的退到一邊。

明棠慎重其事的給元澈拜了拜,“白日裏承蒙府君出手,現在我的病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元澈擡眼,見她雙手攏在袖中,春風細柳一般,對他拜下。

“還沒到謝的時候。”

他道。

明棠擡頭,眼裏滿是不解,元澈擡頭看了她一眼,低頭繼續整理他手裏的書卷,“你體質濕寒,知道不知道?”

明棠很誠懇的搖了搖頭。

元澈繼續道,“雖然将你穴位裏的黑血放了出來,但說句實話,也僅僅只是緩和一時而已。下次若是再遇見生冷,說不定還是會引發病症。”

他說到這裏看她,“至于接下來如何,就看你自己了。”

明棠眼睛眨眨,“可是府君還是對我施以援手了呀?”

她擡頭保持着道謝的姿态,“這個還是不變的吧?”

元澈手裏的動作頓了下,看向她。

“陛下當初有令,讓我照顧你。我只是聽君命而已。”

元治在一旁聽得有些急了。他到方才算是想明白,照着天子的做派,如果不是在意的人,是不過專門讓自己兄長來照料。說不定在宮裏也是有些來頭和本事。宮裏的人,尤其是天子身邊的,說不好什麽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但是府君對我施以援手是真的。”明棠低聲道,“這世上分內之事可太多了,可是又有幾人是能真正做到的。”

“我在府君這兒總不能白白吃喝,什麽事都不做。而且又受府君這麽大的恩惠,實在于心不安。”

她已經連續得了他好幾回的好處了,從剛開始的治腳,到現在治好了她的喉嚨。雖然一開始是她自己仗着不要臉,不過病好之後,這被自己親手掀掉的臉皮,還是回來了點點。

人家幫了不少忙,若是不回報一些,那也顯得太不知好歹。她是個漂亮人,做事上也講究個你來我往。

既然他已經出手,那麽她多少也要回報過去。

元澈只是道了句不必,明棠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這可不行,府君是真的伸以援手。哪裏能真的不放在心上。”

元澈唇邊牽起一抹笑,颔首,“董美人的好意,我心領了。”

“陛下将你留下,命我照料,那麽你就是我的客人。既然是客,那自然是要照料好的。”

他側首,從一旁微啓的窗戶縫隙裏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董美人還是快些回去,夜間天寒風大。容易着涼。你病情剛好不久,若是再受寒,寒入經脈,到那個時候,就棘手了。”

話語說到這裏,他整個人向背後的憑幾靠去。臉上顯出幾分的疲憊。

明棠望見,知道這話沒辦法說下去了。

她也不糾纏,安靜的出去了。

元治在她背後兩眼瞪圓,之前這女子滿臉誠懇,所以他才會帶她來的。結果兄長才不過謙虛一二,她竟然就知難而退了?!

這怎麽能行?!

“兄長,這怎麽……”

元治不以為自己的兄長是真的什麽不求人回報的君子,施恩而不求回報,那是渡世的菩薩,但是他的這個兄長可不是個菩薩。

他們自小就沒了父親,寡母辛苦拉扯他們長大。世态炎涼讓他們早早的知事。

沒有父親,他們的仕途堪稱忐忑。最前面的大哥還能繼承父親的王爵,但不在朝堂裏擔任要職,他們兄弟過上幾年,恐怕就要完全被排出洛陽之外。和那些遠支宗室一樣,哪怕是想要謀個像樣的官位,都難上加難。

“我記得你一開始對她防備至極,怎麽突然又換了做法?”

元澈有些好笑的看他。

“只是忽然覺得,她還有些用處罷了。”

剛開始覺得,她是殺父仇人之子身邊的人,對于先帝還有天子,元治不能露出些許怨恨。見着和天子親近的人,難免滿心警惕。可是發現她可能對他們有用,又樂見其成。

元澈搖搖頭,“你這人,變來變去,還是個孩子心性。”

“做事要漂亮。”

他放緩了語調教他,“到此為止就可以了。再繼續下去,也沒什麽用。”

“陛下身邊的人,能用得上的話,難道兄長你不心動麽?”

元澈看他,想起之前元徵在這裏的場景。元徵旁若無人和少女親昵,他當時就在附近。

他冷眼旁觀,望着一切。

“就算如此,她能做的也有限。如今我們三兄弟形勢危急,越是緊要的時候,越是要冷靜。”

他擡手,手指在額頭點了點,“別孩子氣了。”

元治被說的有些垂頭喪氣,“那兄長的力氣就白費了?”

元澈随意拿了一卷書,他垂目想看,但是室內的光線不足,看着費眼,他就挪開了。

“白費?幾下的功夫,算得上什麽。”

這話說的元治好半會只能吐出一句,“感覺兄長是真的有些像老神仙。”

“人在洛陽,為人處世自然應當謹慎,戒急用忍。”

他擡眼,“你知道不知道?”

元治無話可說。

明棠在元澈這裏轉了一回,表明自己想要報恩,卻被他擋了回去。

回去之後,她美滋滋的睡了一覺。

入宮多年,她還沒怎麽睡飽過。做宮人的時候,每日裏起早貪黑的幹活,好事輪不上,倒是壞事一不小心就會被找上。後面元徵繼位之後,她從崇訓殿到了皇帝的永安殿,每日都是天不亮就起來。

她曾經發誓,有一天她一定要睡到天亮。現在這個夢想實現了。

一覺睡醒,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她收拾好自己,用了早膳,到門外透透氣,見着阿陳手裏提着幾捆草杆,準備把外面樹木樹幹上捆着保暖的給換掉。

莊子裏種的樹木,有好些是不太耐凍的。入冬之後需要用草杆綁好,免得在冬日裏給凍死了。

明棠看着阿陳手裏提着的,過去幫着提。

阿陳哪裏肯,連忙轉過身去,不讓她碰。

這時候元澈聽到聲響出來,見着明棠打算去提阿陳手裏的草杆。

元澈走了過去,讓阿陳去忙自己的事,阿陳提着東西走了。

“這是怎麽了?”

“我想幫阿陳做點事。”明棠道,“每日裏吃了睡睡了吃,怪覺得不好意思的。”

每日裏吃吃睡睡,偏生又沒有其他打發時間的消遣,閑的渾身不舒坦,出來找點事做。

“阿陳做的那些活,不是你應該沾手的。”

元澈見到她袖口處露出的那點皙白的指尖。點點的潤白垂在袖口。

明棠看上去滿臉的苦惱,“我給府君添麻煩了?可我真的只是想要做點事。”

不做事,又沒有其他打發時間的東西,她閑的都能看到什麽都能刺撓一下。

元澈望着她,突然問,“你真的想要報答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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