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心口

◎“诶,等等!”◎

其實,他很早就知道暖榻的規矩。

自從有記憶起,阿娘夜晚時常悄悄離開,含着淚踏入金銮殿,任由侍女褪盡衣衫,有時連一件小衣都不能留下。

阿娘說,她要給那個龍椅上的男人暖榻。

三更半夜,金銮殿中燭光搖曳,床板的撞擊聲、阿娘的抽泣聲和男人的喘息聲混雜着傳來,沖擊着尚且幼小的他。

每回那個男人都心滿意足地離開,丢下阿娘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

所以他一直以為,暖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今日真的發生在他身上時,反而覺得愈發好奇。

不知皇姐想同他做到哪一步呢?

陸景幽眸光清亮純澈,遮掩着眼底的期待歡愉,乖巧地朝陸嘉念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解開了活結,松垮的寝衣猝然滑落。

衣衫掀起的微風引得燭火晃悠,深深淺淺的光影映照在大片的白色上,勾勒出清晰起伏的肌肉線條,看着清瘦的身軀再也不容小觑。

其中兩抹桃色花瓣格外惹眼,與其餘尚未消除的緋色傷痕交相輝映,莫名染上糜麗缱绻的意味,仿佛無聲地勾着人再添一筆。

分明是見不得人的情景,偏偏陸景幽沒有半點羞慚不甘,暴露在陸嘉念的眼前任她打量,上揚的眼尾中盡是信任和情願。

陸嘉念沒想到他這麽聽話,方才看到身軀時就有些亂,目光被燙到一般趕忙錯開,生怕被看出端倪。

她原本只想以牙還牙,現在倒顯得她真的起了色心一樣。

更何況她從小教養極好,從未如此不避諱地看過一個男人的身子,還是這般容易迷惑人的軀體。

陸嘉念雙頰微熱,深吸一口氣才不動聲色地平複,暗暗教訓自己大驚小怪。

這都是陸景幽為了留下的小伎倆罷了,她不可能當真,更不可能被皮相迷惑。

再說了,前世還有哪裏她沒見過?莫說是這精瘦有力的上半身,就是同樣有力的下半身,她也是見識過的......

咳咳,所以她沒什麽好退怯的,應當審視一下陸景幽夠不夠格才是。

如此想着,陸嘉念找到安慰般放下了心,眉眼輕松地舒展開,向後退了幾步一本正經地打量着。

這具身體她太過熟悉,略微掃了一眼都記得每個特征,正打算不爽地作罷,忽的瞥見陸景幽的心口有一粒朱砂痣。

她記得,前世并沒有啊。

興許別的地方還會記錯,此處絕對不會。

每每她精疲力盡,陸景幽卻還未滿足之時,他都會抱着她坐上去,寬大的手掌将她的腦袋按在心口,緊緊擁着她綿軟似水的身子。

故而在記憶之中,大半時光眼前都是那片雪白的心口,再無他物。

這顆朱砂痣也不像能輕易消除的樣子,這又是從何而來呢?

前世的荒謬還歷歷在目,陸嘉念看得出神,心底愈發疑惑,不禁上前幾步,伸出手指輕輕在上面撫摸幾下。

她的力道又輕又小,指腹溫熱地近乎有些燙,激得陸景幽心口酥癢,敏感地顫動着,俯首望着陸嘉念的目光蒙上一層水霧,一聲壓抑的悶哼化在喉嚨裏。

“皇姐......是還想做些什麽嗎?”

他的聲音微啞,又似乎帶着深藏不露的笑意,悠長得仿佛要讓人陷進去。

聞言,陸嘉念如夢初醒地擡頭,這才發覺她的動作實在不對勁,想必是引得陸景幽想歪了,指節一縮就要收回去,卻被他驀然攥在掌心。

她掙紮了幾下也未能抽出來,反而感受到陸景幽的力道越來越緊,牢牢地沒有任何機會,目光也不似方才清澈,蒙上幾分深沉,沉聲道:

“只要能留下,我便是皇姐的。“

“想做什麽,都行。”

陸嘉念一怔,忽而覺得眼前的陸景幽,與救回來時又有些不同。

不再是楚楚可憐的模樣,有幾分前世的意味,卻又格外陌生。

她仔細回味,恍然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心中絕望地喊道怎會又想歪了,就算她貪圖美色,前世也早就吃膩了啊......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必須撇清楚。

“打住打住!”

陸嘉念立即擺手,清醒冷靜地迎上陸景幽的目光,道:

“你來時我就說過,不能一直留在這裏。現在你傷好得差不多了,我也不需要旁人,你還是回去吧。”

陸景幽眸光一黯,眼睫緩緩斂起來,光芒和笑意都消失得幹幹淨淨,默默地低下頭。

見他似乎還有争取的意思,陸嘉念生怕他再說出些不正經的話來,狠下心推着他往門外走,再沒有擡頭看他一眼。

“砰”的一聲,大門沉重地阖上,陸嘉念靠在門背松了口氣,終于放下了一顆石頭。

她行至床榻邊和衣而卧,點着一盞燭火翻看閑書,想快些把方才亂七八糟的念頭忘幹淨。

但是被褥散發着幽淡的雪松檀木香,枕席亦是清爽的松針味兒——皆是陸景幽暖榻時留下的。

她不禁細細嗅着,心思很快就不在書卷上,意識到後懊惱地捏住鼻尖,丢下書卷甩甩頭,重重地躺倒在床榻上。

這沒什麽,前世不也是這個氣息?她早就聞習慣了,并非是陸景幽的緣故。

陸嘉念暗暗這麽告訴自己,好不容易撫平心緒,起身将燭火吹熄。

清冷月光灑落殿前,她剛褪去披風躺下,轉眼又看見門窗上映出一道颀長挺拔的身影。

寒風吹起他的墨發,飄蕩飛揚之态也盡數映在門窗上,而他無論如何都未曾動彈,如同成了一尊雕塑,就這樣靜靜守在她的寝殿前。

方才為了暖榻,她記得陸景幽穿得極少,身上只有一件松垮單衣。

這麽冷的天,若是一直這樣下去,恐怕會凍出人命。

陸嘉念蹙着眉頭,剛要起身又躺了下去,氣惱地踹了一腳靠枕。

同她有什麽關系?又不是她讓陸景幽伫立不走的,難不成還想碰瓷?

她才不會那麽菩薩心腸,看他可憐就又妥協了。

陸嘉念越想越心煩,用枕頭捂着腦袋試圖睡去,卻過了許久也沒有睡意。

反而是門口那道身影,在腦海中與前世今生的陸景幽反複交疊,愈發清晰深刻。

她猛然間坐起,恨不得煩躁地喊出聲,然而夜深人靜終究忍住了,氣呼呼地披衣起身,把心一橫打算做個了斷。

門一打開,刺骨冷風便卷席而來,凍得陸嘉念裹緊披風,冷得牙齒打顫,目光望向依然脊梁筆挺的陸景幽時,真不知他如何還撐得住。

“快走吧,都說了不會留你,我也要安寝了。”陸嘉念一張口就灌了冷風,哆嗦道。

陸景幽緩緩擡眸,瑩白似雪的面容在月色下格外慘淡,眉眼間也仿佛彌散着風雪,如被人驅趕的野狗般落寞。

“皇姐讓我去哪?這個時辰,冷宮已經鎖死了。”

陸嘉念一滞,往屋內又退了幾步,較真道:

“不是給你留了一間柴房嗎?再将就一夜,明日就走。”

“那是別人的家,不是我的。“

陸景幽的聲音很低,似是不想把這個事實說出口,平靜中透着些許失落:

“那人回來了,我除了離開又能如何?”

聽罷,陸嘉念抿唇不語,目光躲閃着從陸景幽身上移開。

她都快忘了,自己只是給了他一間告假太監的柴房。

難怪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動靜,今日忽然來暖榻,想來是無處可去,不得不委身求她的緣故。

不過還未等陸嘉念有所反應,陸景幽就兀自揚起唇角,朝她勾起一個遺憾又豁達的笑,眸光晶瑩道:

“皇姐放心,我并無糾纏之意,這些年在雪夜待習慣了,再多一晚也無妨。

只是不知如何報答皇姐,有樣東西還望皇姐收下。”

說着,他從貼身衣袋中拿出一個小巧的錦盒,留戀地用指腹摩挲幾下,雙手呈到陸嘉念面前。

那是一對墨玉耳墜。

通身皆是冰透晶瑩的墨色翡翠,宛如濃墨潑染在冰面之上,頗有山水寫意之美,左邊墜子橫穿一道濃郁血色,平添幾分昳麗驚豔,頓時變得不凡起來。

“聽阿娘說,這是阿爹送她的聘禮,尋遍燕北才做成這麽一對,想來值幾個錢。“

陸景幽在寒風中咳嗽幾聲,卻依然笑着,在月光清輝的映襯下格外柔和安寧,道:

“之前受傷時,我沒舍得拿去找太醫,今日便贈予皇姐。”

陸嘉念借着晦暗光亮打量着這對耳墜,乍一看覺得眼熟,後來才想起來這是何物。

前世,陸景幽一直收着這副耳墜,且不許任何人觸碰。

她當時還想,如此狠厲決絕之人,竟然稀罕女子的首飾,當真是奇怪。

如今算是明白了其中緣故,原來此物竟有如此重要的含義。

可陸景幽今生卻心甘情願送給她。

陸嘉念心底有些不是滋味,再擡頭時,陸景幽已經轉身走了,似乎真的沒有留下來的意思。

他清瘦的身影走得沉重遲緩,天地間只看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衣衫單薄如紙,漸漸被風雪掩蓋埋沒,無法想象今夜該如何熬過去。

陸嘉念把耳墜攥在掌心,輕輕嘆了一口氣,向前邁了幾步,喊道:

“诶,等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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