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後悔

◎“皇姐,回去吧,外面涼。”◎

待到晨光微熹,一切才暫且安定下來。

陸嘉念命人收拾出幹淨敞亮的廂房,讓陸景幽住下養傷,時常親自探望照看。

不出三日,此事宮中人盡皆知,紛紛稱嘆罪臣之子奮不顧身舍命相救,三公主雖受了驚吓,亦是穩重識大體,厚待于陸景幽。

有人傳信說,父皇聽了傳言神色凝重,當日就擺駕回宮。

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前者。

陸嘉念不願去想如何應付,眸光黯淡地輕嘆一聲,踏入廂房後靜靜坐于陸景幽榻前。

這段時日他一直昏迷不醒,昨日才稍稍有些意識,此刻擰着眉心不知喃喃喚着什麽,雙手無助地摸索,似是極為痛苦不安。

直到她俯身靠近,他才緊緊攥住她的衣袖,緩緩平複下去。

恍惚間,陸嘉念似乎聽到了微弱的一聲“皇姐”。

她目光一滞,任由他死死抓住衣袖,輕柔地擡手擦拭着他的額角冷汗,重新端詳眼前的少年。

暗沉天光下,陸景幽臉色蒼白,雙眸緊閉,纖長細密的睫毛覆于眼下,随着呼吸輕輕顫動,眉眼間不見深沉瘋狂,愈發安靜俊秀。

陸嘉念不禁回憶起那夜,陸景幽如此及時地出現在她身旁,十指相扣地護着她逃過箭雨,始終含笑地一聲聲撫慰,在雪地裏相依相偎......

她忽的心尖一顫,杏眸閃過一絲光亮。

或許,今生真的不一樣。

她不再是陸景幽暖榻的玩物,而他知恩圖報、真心待她,在危急時刻也只有他一人相伴身旁,舍身護她周全。

無論是五皇子重傷,還是那日突如其來的刺殺,都恰恰說明一切在悄然改變,她有大片迷霧需要撥開。

既然如此,為何她與陸景幽,不能有新的結局呢?

思及此,陸嘉念心中一陣順暢,如同淩亂糾纏的線團終于剪斷,往後便是全新的開始。

她輕松自在地挪了挪位置,但陸景幽睡得淺,聽到動靜後遲緩地睜開雙眸。

“皇姐,什麽事這麽高興?”

他許久未見陸嘉念歡快地笑過,望着她的笑意愣怔片刻,眉眼間也跟着柔和起來。

這時陸嘉念才回過神,輕咳一聲掩飾過去,埋着頭一邊查探他的傷口,一邊道:

“你這次算是立功,可以替你在父皇面前求個恩典。”

聽她提起“父皇”二字,陸景幽斂起眼睫,眸中一閃而過輕蔑不屑,不過很快就藏得極好,朝陸嘉念眨着眼睛,沉聲道:

“我想要什麽,皇姐還不知道嗎?”

聞言,陸嘉念驀然擡頭,撞上他那雙深邃中帶着期望的眸子,抿唇思忖片刻後,展顏一笑道:

“好,那就依你。”

養心殿內的炭火燒得很足,侍奉在側的宮人都出了一層薄汗,唯獨父皇還穿着厚重的墨狐披風,扶着桌沿撐住身子,面容中盡是煩悶倦怠。

他的手邊,是層層堆疊的奏章。

宮中出了大事,且解決此事的竟是罪臣之子,朝廷內外一片嘩然,上疏勸谏之人不在少數。

可父皇耽于酒色、自欺欺人多年,想必一時間受不了這些。

陸嘉念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平淡應答父皇的寒暄,觀察着眼下的情形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把心一橫,跪在他面前道:

“啓禀父皇,兒臣能安然無恙皆是陸景幽的功勞,懇請父皇将他賜予兒臣,日後留在漱玉宮。“

她剛說完就緊緊閉着眼睛,低下頭不敢去看父皇的臉色。

自從上回知曉此事是父皇的逆鱗後,她就極其小心,生怕惹來禍患。

然而,這回并未等到預想中的龍顏大怒。

父皇始終立于高臺之上,沉默地俯視着她,冷靜得可怕。

甚至有那麽一瞬,她覺得眼前的父皇與上回是兩個人。

“你一個未出閣的公主,此時非但不知避嫌,還與他那種身份的人扯上關系,實在是有損清譽。”

父皇冷冷出聲,蒼老疲憊的眸光讓人捉摸不透。

陸嘉念聽得直皺眉,未曾想父皇會用這種理由來拒絕,莫名覺得今日有些奇怪,認真道:

“此話差矣,知曉此事之人皆是稱道,兒臣以為留下他,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說罷,陸嘉念擔心父皇還有顧慮,信誓旦旦地補充道:

“父皇寬心,兒臣只把他當個小厮,多一份口糧的事罷了,不會再有其餘麻煩。“

見她這般執拗,父皇不悅地蹙眉,額頭的皺紋又深了幾分,卻還是未見怒意,反而愈發溫和慈祥,浮現些許笑意,溫聲道:

“你若是真心為他好,就應當讓他回冷宮。”

在陸嘉念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他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悠悠道:

“朕會好好賞他,讓他日後在冷宮過體面日子。這不比在你漱玉宮看人臉色好多了?如此還能保全名聲,是一舉兩得的好法子。”

聽了這話,陸嘉念細細一想,找不出反駁父皇的理由,最後堅持道:

“兒臣已經答應他了,不好反悔......”

“好孩子,你何時這般轉不過彎來了?”

上方傳來一陣輕笑,父皇渾濁雙眸揚起眼紋,如同隔着迷霧般看不清神色,只聽得他漠然道:

“橫豎都是讓他過好日子,臨走前哄一哄又如何?”

陸嘉念啞口無言,只能應一聲後退下。

回宮的馬車上,她反反複複回想着父皇的一舉一動,說不出有什麽不對,但心底就是泛上一股強烈的不安和猶疑。

父皇将陸景幽當做心頭刺,聽了她的請求應當極力反對才是,方才卻一直迂回,生怕她非要留下似的。

就算父皇難得發了善心,當真要讓陸景幽過體面日子,那為何毫無喜色呢?

“你說......父皇會不會對他不利?”陸嘉念問崔嬷嬷道。

“公主,老奴不敢揣測聖意,但老奴記得,原本這孩子是活不成的。”

崔嬷嬷嘆息一聲,回憶起許多年前的往事,臉色沉重道:

“當年蕊夫人偷偷祭奠燕北侯一事敗露,陛下大發雷霆,下令将遺腹子和燕北侯挫骨揚灰。可還未來得及動手,蕊夫人就留下一封血書自戕了。

據說是求陛下不要殺害無辜幼子,她願意替其承受。此後陛下神思渙散,罷朝一旬,終究沒有動手。”

陸嘉念聽得入神,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就是前些日子她問崔嬷嬷的秘辛。

盡管她并不明白,蕊夫人身為妖孽禍水,怎會在聖眷正濃的時候祭奠亡夫呢?

不過如此說來,父皇對蕊夫人之死難以介懷,因此留下陸景幽,那方才的話應當作數的吧?

“嬷嬷放心,我都明白,再不會提此事了。“

陸嘉念拍了拍崔嬷嬷的手背,心安理得地回了漱玉宮。

剛下馬車,還未走進廂房,陸景幽就半倚着門框候着,一看見她就挺直了脊梁,沉寂的面容剎那間浮現幾絲笑意。

仿佛他一直守在門口,滿心歡喜地期待着留在漱玉宮的日子。

“皇姐,我還有些東西在冷宮,今日去搬來吧。”

陸景幽的眸中閃着星星點點的光亮,衣衫單薄的站在風口,一路跟着她走進寝殿。

這話亦是聽得陸嘉念愈發心虛,脊背忍不住地發僵,欲言又止了好幾回,狠狠心道:

“先不必搬......你、你暫且回冷宮住着。”

話音未落,陸景幽的笑容驟然凝滞,揚起的唇角被寒風中一寸寸抹平。

“皇姐還是不想要我,是嗎?”

他極力克制着聲音中的失落,身形顫抖地問道。

“不是!我是說......這兒還有許多東西要布置,這幾天不方便。”

陸嘉念心有不忍地錯開陸景幽的目光,生怕再看下去會露餡,聲音越來越微弱道:

“所以,你先回冷宮住幾日,等打點好了就接你回來。”

“原來如此......”

陸景幽緩緩點颔首,仰頭是又恢複了笑意,好似對她深信不疑,眸光幹淨道:

“沒關系,我等皇姐接我回家。”

陸嘉念心裏更不好受了,只好一遍遍安慰自己,親自打點了好幾箱子東西讓人送去冷宮,又陪着陸景幽走到漱玉宮門前。

他信以為真地向前走,眉梢眼角還挂着笑意,仿佛沉浸在以後日子的幻夢中,一步三回頭地擺擺手,揚聲道:

“皇姐,回去吧,外面涼。”

冰天雪地,陸嘉念凍得瑟瑟發抖,但依然目送着陸景幽消失在宮道盡頭。

直到他走後,她才悵然若失地感知到,其實她亦是期望陸景幽能留下來的,只可惜......

“念兒,怎麽站在這兒呢?”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陸嘉念一擡頭就看見陸澤安翻身下馬,爽朗笑着關切她。

前世最艱難的時候,皇兄豁出性命也要救她逃出宮去,這份情意她一直記得。

此時情緒複雜交錯,一張口竟然有些哽咽,只好搖搖頭示意無妨。

陸澤安眺望着宮道的方向,眼珠一轉就想起什麽似的,“啧”了一聲,感嘆道:

“你平日裏耳根子軟,今日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陸嘉念有些懵懂地望着他,不明白其中深意。

“難道你不知道嗎?”陸澤安和她大眼瞪小眼,詫異道:

“方才我進宮時碰見張大統領,他正帶着一隊弓弩手埋伏在冷宮那條道上,說是替陛下清掃石子......起初還想不到是誰,現在看了才明白。”

陸嘉念如遭雷擊般頓住,不可置信地轉頭,喃喃道:

“不、不可能,父皇從未提過,況且不是有蕊夫人那事兒......”

“傻妹妹,你還不了解父皇嗎?于他而言,有什麽比尊榮和面子更重要?”

陸澤安同情地望了她一眼。

陸嘉念卻無暇理會他,思緒飛速旋轉着,一想到陸景幽分別時的信任和期待,心口如刀絞般悔恨疼痛。

是她騙了他,她是父皇的幫兇。

陸嘉念再也按捺不住,猛然間翻身上馬,用簪子狠狠戳下去,驚得馬兒橫沖直撞地向前跑,好幾回都差點把她摔在地上。

“哎,你去哪兒?”

陸澤安擔心又焦急地追在後面,無奈地喊道:

“你根本不會騎馬啊......”

作者有話說:

我來啦!剛剛又在腦補男女主父母那輩的故事,玩的就是一個狗血刺激,又想寫番外or短篇了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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