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騎馬
◎“無妨,我不疼。”◎
陸嘉念搖搖晃晃地騎在馬背上,就算一刻都穩不住身形,還是不斷默念着快一點,再快一點。
她全然未聽到皇兄的勸阻,沖動之下也忘了自己一直學不會騎馬,之前只敢坐在小馬駒上遛彎。
寒風從耳畔呼嘯而過,宮人驚慌地給她讓路,而她只有一個清晰急迫的念頭——
一定要趕得上,不能讓一切就這麽結束!
馬兒吃痛地狂奔着,很快就順着宮道沖至盡頭,一轉彎便是冷宮。
陸嘉念死命勒住缰繩,馬匹失控地在雪地裏滑行數十丈才稍稍放慢速度,颠得她幾乎被甩下去,緊緊抱着馬脖子穩住身軀,艱難地擡頭眺望。
前面是一條狹窄小道,兩側的宮牆年久失修,朱紅漆皮層層脫落。
但只要留心看去,宮牆之上隐蔽着數名禁衛,人人趴卧其上,弓弦早已拉滿,目光死死盯着道路上的身影。
只待他一靠近範圍,立即亂箭射殺!
晦暗天光下,陸景幽獨自走在小道上,背上鼓鼓囊囊的包袱襯得他愈發清瘦孤寂,慘淡身影被日光拖得很長,綁着紗布的傷口隐約滲出血色。
他的墨發在風中飄蕩飛揚,孑然一身說不出的落寞,如喪家之犬在尋找歸處。
興許是禁衛人多勢衆,并未刻意藏得嚴實,連她都可以輕易發現,她不信陸景幽會察覺不到。
然而陸景幽真的沒有反應,從未擡頭看過宮牆,毫不猶豫地一步步向前走,甚至望見熟悉的冷宮後,還不禁加快了腳步。
三、二、一......他距離禁衛越來越近,幾乎只有一步之遙。
禁衛全神貫注地盯着他,各自交換眼神,數着步子又将弓拉滿許多,冰冷銳利的箭矢在宮牆上閃着寒光。
陸景幽卻仍然沒有停下的意思,落寂的腳步中帶着幾分閑散,仿佛他不是去赴死,而是去赴一場激動人心的好戲。
陸嘉念看得一身冷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裏。
她被馬匹甩的暈頭轉向,起初還想控制好方向再攔住他,現在再也顧不得了,狠狠心攥緊缰繩,又把簪子紮得更深了。
“站住!別動!”
在箭矢即将離弦的那一刻,馬兒瘋了一般沖進小道,陸嘉念焦急緊張地喊出聲。
聽到動靜,陸景幽孤零零的身影一頓,懷疑聽錯了般緩緩回首,蒼白失落的面容綻開詫異,低垂的眉眼如石子擲入一潭死水般漾起漣漪。
他的黑沉的瞳仁中映着她鮮活靈動的身影,唇角後知後覺地勾起弧度。
這......真的是她。
他就知道她會來。
見宮牆上的禁衛悄然退去,陸嘉念終于松了口氣。
可還未從虛驚一場中緩過神來,忽然馬背猛地一颠,馬兒發怒般甩開刺入肌理的簪子,連帶着将她也甩了出去。
她一路上用盡力氣,一個不穩沒抓住缰繩,整個人都朝宮牆上飛去。
剎那間,陸嘉念連呼吸都忘了,眼前只有一寸寸逼近、即将撞上去的冷硬宮牆,心底絕望地替自己悲嘆一聲。
前些日子才死裏逃生一回,如今剛把人撈回來,怎麽又輪到她自己了?
這一天天也太難了,橫豎都是一死,還不如別重來一世了。
她害怕地閉上眼睛,一想到撞死的場面是多麽慘烈難看,渾身都忍不住顫抖。
然而她只是在宮牆上輕輕磕了一下,随後倏忽間有一股力量将她籠住,沉沉下墜之時,落在一雙沉穩有力的臂彎裏。
熟悉的雪松檀木香傳來,上方之人似有似無地笑了一聲,雙手一使勁就扶着她的腰肢,縱身一躍坐在馬背上。
陸景幽一手攬住她纖細柔軟的腰肢,緊貼心口困在懷中,一手迅疾地勒住缰繩,三兩下便游刃有餘地控制住馬匹。
待到馬兒冷靜下來,緩慢地沿着小道前行時,他才若無其事地含笑問道:
“皇姐學騎馬,怎麽不挑個寬敞的地方?”
聞言,陸嘉念眼眶一酸,被這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話語戳中了心窩,驀的仰頭望去。
恰好此時陸景幽低頭看她,二人的鼻尖幾乎貼在一起,溫熱急促的呼吸噴灑在彼此的面容上,讓蒼白的臉頰多了幾絲桃紅血色。
晚風吹散陰雲,落日光輝在天際閃現,絲絲縷縷從他們雙唇間的縫隙鑽過,襯得少年目光灼灼如炬,盈滿柔和淺笑的眉眼熱烈昳麗得難以直視。
陸嘉念看得發愣,率先敵不過地錯開目光,裝作沒看到般轉過頭去。
應當是晚霞太過溫暖,她耳根竟有些發熱。
不過她越想越氣惱,方才陸景幽分明發現異樣,分明可以躲開,卻還是魔怔似的往前走。
她氣不過地再次擡首,一把捏住陸景幽臉頰軟肉,兇巴巴道:
“你為何不躲?到頭來虛驚一場,難不成在耍我?”
陸景幽猝不及防地被她拿捏着,半邊臉都随着她的動作揚起,純澈無辜的眸中多了幾分歡悅,一字一句認真道:
“能死在皇姐手裏,是我的榮幸。”
他的聲音很輕,微風一吹就飄散在空中,卻又沉重地砸在陸嘉念的腦海中。
夕陽西下,陸嘉念不可置信地凝望着他,望着那雙潋滟明亮的眸子,找不到半點撒謊讨好的痕跡。
仿佛于陸景幽而言,這真的是一件幸福滿足的事情。
若非她方才趕來,他似乎真的會甘願死于亂箭之下。
“皇姐,疼......”
陸景幽輕呼出聲,指了指拿捏着他臉頰的手,把陸嘉念的心緒拉了回來。
“胡說什麽,你不會死,我們都會好好活着。”
陸嘉念讪讪收手,略帶歉意地輕撫着被她掐紅的臉頰,內疚道:
“我不知內情,今日不是我......“
“我知道。”
還未說完,陸景幽便斬釘截鐵地打斷,眸中笑容依舊,低聲在她耳畔道:
“無論皇姐說什麽,我都信。”
灼熱的氣息酥酥癢癢在耳邊化開,陸嘉念敏感地縮起脖頸,恍惚間憶起前世,他明知此處最碰不得,偏偏每回都故意撩撥許久。
她心裏默默吐槽,果然本性難移,總有些是不變的。
“不過.....”
陸景幽瞥見陸嘉念放松的模樣,忽然又故弄玄虛地挑起話頭,趁她不備伸出手指,猝不及防地捏住她的下颌。
在陸嘉念震驚的目光中,他學着她方才的口吻,一點點加重了力道,悠悠道:
“皇姐騎馬太差了,不如我今日教你?”
陸嘉念不适地咬緊唇瓣,使勁甩甩頭才掙脫陸景幽的手指,憤憤不平地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輕哼一聲不答應。
她從小學不會騎馬,一直被其他皇嗣嘲笑,連父皇母後都拿她沒辦法。
剛才那技術已經出醜,她才不想繼續露餡呢。
”你看你,傷口都裂開了,這還怎麽教我?快些回去包紮吧。“
陸嘉念掃了一眼陸景幽染血的衣襟,機靈地沖他眨巴幾下眼睛。
“無妨,我不疼。”
陸景幽輕描淡寫地回答着,裝作沒看到陸嘉念眼中的狡黠,甩甩缰繩就加快了速度。
馬兒在他手上格外聽話,很是配合地迎着夕陽向前跑。
“啊啊啊,慢點慢點!”
陸嘉念不适應突如其來的颠簸,搖搖晃晃地撞在陸景幽心口,又被他十分自然地攬着腰穩住身形,不甘心地暗暗罵了幾句。
這個家夥,捏幾下臉就喊疼,現在傷口撕裂反而不疼了。
“皇姐抓緊缰繩,不然受不住。”
陸景幽的笑容愈發輕松歡快,故意又驅趕着馬兒跑快些,欣賞着陸嘉念驚慌嬌俏的神色,眉眼都彎了起來。
他已經不記得,究竟有多久沒有如此真心地笑過了。
他只希望此刻的時光能慢一點,再慢一點。
皇姐能真真切切地在他懷中,他們能毫無顧忌地相依相偎。
餘晖将他們的身影映照在地磚上,少年挺拔修長的身軀籠罩着少女,笑鬧着走到落日盡頭。
二人先是回了漱玉宮,後來陸景幽帶人去冷宮把所有東西搬了過來。
他的那間廂房靠寝殿極近,三兩步便到了,陸嘉念就當晚膳後消食,順道來查探傷勢。
下人們再不敢怠慢陸景幽,傷口包紮的很好,用藥也都上了心,陸嘉念省心地點點頭,随手整理着他搬來的東西。
陸景幽的家當少得可憐,除卻幾件單薄的舊衣外,只有一個精致些的小木盒。
掂量幾下,盒子輕飄飄的,也不像裝着什麽值錢的東西。
陸嘉念好奇地打開,眉心驀然蹙起,杏眸微微睜大。
這是兩張糖紙,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都是她出自她最喜歡的那家酥糖老字號。
一張平整幹淨,一張皺巴巴地沾着泥點子,像是落在地上再被拾起,上面還印着她的生辰。
這是......前世陸景幽給她看過的東西。
其實最初的時候,陸景幽待她不錯,錦衣玉食地養在宮中,也從未強迫她什麽。
直到有一日,他在榻上從身後環住她,眸光幽深地拿出這兩張糖紙,沉聲問道:
“你可認得?”
那時她恨極了陸景幽,一看見糖紙就想起曾經金枝玉葉的日子,頓時心下悲憤,掃了一眼就将糖紙撕得粉碎,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他來不及阻止,眸光如琉璃般破碎,眼眶中似有晶瑩閃爍,壓抑克制地顫聲道:
“皇姐,你再想想......”
她以為陸景幽是故意勾起她的傷心事,以此來羞辱她成為暖榻之物,仍然倔強地說未曾見過。
從那以後,陸景幽對她愈發瘋狂,将她囿于掌心日夜磋磨,再也沒有喘息的機會。
可如今看來,這東西竟然這麽早就收在他身邊。
難道真的有什麽深意嗎?
陸嘉念疑惑地打量着糖紙,隐約記得那張沾着泥點的,好像是她及笄那年生辰,母後向酥糖老字號訂制的,既能讓她解饞,又能打賞下人。
為了方便區分,所以糖紙都印着她的生辰。
這東西怎會在陸景幽手中?
正是不解之時,陸景幽從外面走進來,看見她拿着糖紙時一愣,眸光一如前世般深沉又暗藏期待,聲音微顫地問道:
“皇姐,你認得嗎?”
作者有話說:
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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