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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照流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窒息。
然而把他害到這個境地的二師兄潇灑地甩下一口黑鍋,早就逃之夭夭。
看向來能言善辯的楚照流一下啞了,謝酩指尖輕點着桌面,這才慢悠悠地重新開了口:“你要去夙陽?”
楚照流吃了回癟,一時還找不回場子,臭着臉:“是。”
“大師兄不會允許。”
楚照流身有病根,倘若要出遠門,大師兄必然操心得像個老來得子的老父親,從頭到尾、從上到下、事無巨細地清點吩咐一遍,有空的話會幹脆相護左右,唯恐玻璃做的小師弟被外界的罡風打碎。
不過自十年前師尊閉關,将宗主之位暫交給大師兄後,冗雜事多,最近各家不是說禪會就是論道會,要忙的事太多,大師兄分身乏術,一時不慎,半月前讓楚照流一個人溜出去,還出了事,把他吓得連吃三枚護心丸,現下怎麽可能再放楚照流走。
楚照流一想大師兄都會念叨些什麽,腦袋就開始隐隐作痛,奇怪地看他一眼:“所以我當然得趁大師兄還不知道,趕緊溜之大吉。”
謝酩拈杯微微一笑,笑意卻沒到達眼底:“不巧,在進入飛花樓見到你和顧君衣時,我已經傳音給師兄,告知他你恐怕要遠行一趟了。”
楚照流難以置信:“謝宗主,敢問你貴庚?”
堂堂扶月宗長老,出個門還得看家長臉色就夠離譜了。
更離譜的是堂堂流明宗宗主、當世劍尊,居然還偷偷告家長!
謝酩恍若未聞,從袖中摸出一張傳音符,指尖輕點。
熟悉的儒雅聲音響起,被截取出一段精辟發言:“既如此,此趟出行,便拜托阿酩多多看護小師弟了。”
謝酩冷靜地總結事實:“師兄把你交給我了。”
楚照流驚恐地後退一步,見鬼似的盯着那道傳音符。
他精通符術,當然看得出來,這道傳音符不是作僞。
大師兄,你在做什麽!你知道你把我交給誰了嗎!
你在把你的小師弟往火坑裏推!
他沉思一瞬,冷冷吐出一句“我不”,轉身奪門就跑。
下場自然還沒跑出酒樓,就差點一頭撞到了謝酩懷裏。
謝酩拎着楚照流的後領,淡淡道:“師兄還說,倘若你想一個人行動,就把你綁起來,帶回扶月山。”
楚照流頓時七竅生煙,呵呵笑了聲:“劍尊大人,你還真是個聽師兄話的乖孩子。”
謝酩挑起一邊眉毛,并不作答。
當今天下,謝酩唯一能聽進的也只有大師兄的話了吧。
楚照流暗暗翻了個白眼。
這些年,謝酩總是讓人來請褚問赴離海,名義上是論道,啧——那論的能是道嗎?醉翁之意能在酒嗎?
算了。
楚照流自暴自棄地扇扇扇子,他确實很好奇,半月前,謝酩為何會去夙陽,怎麽會和他撞到一塊兒,他和謝酩又發生了什麽。
“放手,”楚照流不懷好意地瞥了眼謝酩,“既然你非要跟來,路上發生什麽我可不保證。”
謝酩自然地放開手,注意到了他們之間的那道紅線,以及謝酩左耳的流蘇耳墜。
都是紅色的,随着動作輕搖慢晃,灼着視線。
謝酩垂下眸光,看着楚照流腳步輕快地走出飛花樓,抛下句問:“你準備如何去夙陽?”
“縮步千裏。”
楚照流斷然搖頭:“太累。”
“禦劍。”
楚照流還是否決:“更累!”
謝酩終于再次擡起視線,淺透如琉璃似的一雙眼望着他,眼底清清楚楚地寫着“你活到現在怎麽還沒累死”。
夜色已濃,這座被扶月宗庇護着的城池依舊熱鬧而繁華,沿河兩岸燈影重重,游船不歇。
河岸邊楊柳依依,石橋下河燈點點,恍若星河,楚照流跟着人群走上橋,肚子裏的壞水和河水一起往外流,朝下面看了眼,勾唇一笑,突然扭頭叫了聲:“謝三!”
謝酩跟上來,話還沒出口,手腕便被扣住。
一股巨力拽着他,猝不及防往橋下狠狠一倒!
眼前白光閃爍,身子陡然一輕。
謝酩波瀾不驚地閉上眼,待到睜開時,眼前已經換了個場景。
幾息前還是熙熙攘攘的城池內,現在卻已在一座不知名的荒山裏,天幕上孤月高懸,星子幾點,周圍樹影重重,夜風莽莽,吹得樹林間嘩啦一陣響。
楚照流的臉色得意又狡黠,冒冒失失地仰着臉湊過來,見他毫無波動,輕啧了聲:“這都吓不到?你不會是特地下了咒保持一個表情吧?”
他臉色蒼白,在月色下面容卻顯得極度妍麗,幾乎是有些侵略性的美色。
謝酩神色未動,卻側頭避了避,吐出兩個字:“幼稚。”
楚照流頓感沒意思,意興闌珊地縮回去,指尖的一張金色符紙已經燃燒到了底,被風輕輕一吹,便灰飛煙滅。
是張極為珍貴的千裏傳送符,放到拍賣行裏,怎麽說也是五萬靈石起步。
楚照流随意搓了搓手指:“和你說話,與對頭彈琴的唯一區別就是你頭上沒角——這是哪兒?”
謝酩收回打量的目光,不鹹不淡道:“我頭上沒角,至少比你心裏沒譜好,這是哪裏不該問你嗎。”
傳送符只保證傳送一定距離,但不保證能送到哪。
楚照流估摸着他倆應該是到夙陽了,但是在夙陽的哪兒,就有待考證了。
畢竟傳送符這東西,一般情況下是用來保命的,能在瞬息之間傳送到千裏之外遠離仇家就謝天謝地了,想精準定位純屬做夢。
至于不一般的情況,單指楚照流這個敗家子,用傳送符來趕路。
楚照流非常敗得起,毫無愧色地搖了搖扇子:“是哪裏,走兩步不就知道了。”
秋夜寒寂,這座荒山卻靜得有些出奇,兩人幾句話的功夫,夜霧已經彌漫而起,月色也被掩蓋得朦朦胧胧。
周圍的樹影被風吹得起起落落,恍若張牙舞爪的重重鬼影。
楚照流腳步一頓,笑了:“有意思。劍尊大人,走呗,前面有東西想要我們命呢。”
才剛落地就遇到不要命的,哪家妖物那麽不長眼睛,一頭撞到殺神的身上來。
謝酩不着痕跡地将楚照流放入庇護範圍——雖然他并不覺得此處的危險程度有必要如此。
楚照流邊走邊觀察兩人之間的那條紅線,滿意地看着它越來越淺,趨近于無。
走了幾步,他又禁不住低低咳嗽了兩聲,嘴也不肯歇着:“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不如咱倆交換一下秘密?”
謝酩衣袖如雪,臉色平淡:“閑?”
楚照流充耳不聞,笑嘻嘻地問:“我想知道的很簡單,你之前為何來夙陽?”
幾百年前,夙陽還是頗為繁榮的,如今遼闊而荒涼,他和謝酩會撞到一起,已經不是能用巧合來糊弄的了。
不過以謝酩的脾氣,八成不會搭理。
楚照流摩挲下巴,正琢磨怎麽撬開謝酩的嘴,疏淡的嗓音便順着風飄進了耳中:“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
楚照流太陽穴突突一跳,臉上的笑容一斂。
謝酩緩緩點頭:“你果然也收到了。”
楚照流側頭看他一眼,正想問問他收到的信內容,前方的夜霧深處就傳來了隐隐約約的哭聲。
深更半夜的,深山老林裏,哭得相當不是時候。
楚照流哎了聲,擺擺手:“算了,也不是那麽閑。過後再談此事,先看看前面哭喪的是人是鬼吧,吵得我頭疼。”
山上的霧氣有如活物,流動着刻意将他們帶來這邊。
四下迷霧重重,只有哭聲的方向能窺見條路。
越過一棵枯樹,眼前的白霧倏而一散,前方的場景落入眼底——
是一個山間平臺。
出乎意料的,圍坐在一起哭泣的,不是妖物,而是幾個背着竹簍的凡人,穿着樸素到簡陋的短衫,褲腿上打滿了泥印。
楚照流微微怔住,提起的扇子也放下了點。
見夜霧中穿行而出兩個氣質不凡的年輕人,幾人驚疑不定地偷偷打量過來,啜泣聲也慢慢小了起來,卻都沒有吭聲,驚懼地又抱團縮緊了些,臉上布滿警惕。
确實只是凡人。
楚照流略一思索,看了眼身邊有如高山雪的謝酩,恍然大悟,搖搖扇子,風流倜傥地往前走:“瞧你這一臉苦大仇深前來讨債的表情,看我的。”
他的目光落到衆人圍着的老丈身上,露出個和藹的笑容:“老丈好,我們是……”
被點名的老丈渾身一抖,慘叫一聲:“狐、狐貍精來吃人了!”
狐貍精善用貌美的殼子來引誘路人,吸食精氣。
楚照流:“……”
耳邊隐隐傳來聲嗤笑。
楚照流摸了摸臉,正色道:“感謝老丈肯定我的美貌,不過很遺憾,我從出生開始就是個人了。”
“哪有人說自己是人的……”
楚照流從善如流,反向承認:“那我是妖。”
老丈臉色慘白,哆哆嗦嗦:“你果然是妖!”
楚照流無語片刻,果斷轉移了目标,看向老丈旁邊的小姑娘,款款展露出春風般的笑意,嗓音和緩:“小姑娘,你們是什麽人?”
他生得好看極了,笑起來桃花拂過春水,又沾着點孱弱的蒼白,小姑娘臉頰一紅,為色所惑,小聲嗫嚅:“我、我們是山下的采藥人,上山來尋靈藥……”
這座山有微弱靈脈,确實會孕育靈藥。
楚照流點頭:“你們是被妖霧困住,下不了山嗎?”
“……是,”旁邊的中年人瑟縮着,澀聲道,“我們在這兒被困許久了。”
楚照流粲然一笑:“我和這位是修道之人,可以護送幾位下山。”
謝酩冷眼旁觀,沒有插進對話中。
然而聽到有修道之人相救,幾個采藥人卻似乎沒有太過高興。
中年人舔了舔幹燥開裂的唇瓣,小心地看了眼楚照流:“我伯父的腳受了點傷,不知道這位仙人能不能幫他看看……”
楚照流欣然上前:“當然可以。”
随着楚照流的靠近,幾個采藥人似乎在顫抖。
那個方才回答他的小姑娘嘴唇發抖,盯着楚照流,臉色越來越慘白。
謝酩的聲音忽然在後面飄來:“有一點我很疑惑。”
楚照流腳步頓住。
謝酩淡淡道:“既是采藥人,區區腳傷而已,你們采的藥呢?”
小姑娘尖利的嗓音同時劃破夜空:“快跑!”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一個采藥人背上的竹簍中飛襲出一道黑影,如箭矢般,朝着楚照流的面門咻地飛來!
危急關頭,楚照流面不改色,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展,嚓地一聲,淡淡的血霧彌漫而出。
一顆腦袋撲通滾落在地。
幾個采藥人登時亂作一團,“啊啊”尖叫着蹦起來,四處奔逃。
他們一動,各自竹簍裏又紛紛飛出了數道黑影,朝着最近的人狠狠咬去。
楚照流卻不擔心事态,用腳尖将地上的腦袋挑過來一看,青面獠牙,是張似人面、又不是人面的臉。
看了一眼,事情也了結了。
躲在竹簍裏的妖物,在飛出來的瞬間便身首異處了。
身周的妖霧開始散去,涼薄月色又重新穿透薄霧,傾灑在地。
樹影下,謝酩不驚不擾地站在那兒,衣袖翻飛,似片初降的雪花,雪白的劍氣收束。
似乎是嫌惡那些妖物,他連劍都沒拔出來,只是略略彈指,化作劍氣。
楚照流蹲在地上,觀察了片刻這顆腦袋,覺得理應奇物共欣賞,瞅了清貴出塵的劍尊大人兩眼,喊了聲:“謝三!”
謝酩置若罔聞,薄薄的眼皮掀起,望向驚魂未定、癱倒在地的一群人。
鞋跟忽然被什麽東西輕輕碰了一下。
他低下頭,和一雙外凸的黑色眼珠對上。
腳邊的人頭死不瞑目地望着他。
那是生長發育相當劍走偏鋒的臉,眼耳口鼻走上了歪路,扭曲得仿佛水中倒影,臉上還凝固着猙獰大笑的表情,嘴角開到了耳根,滿口黑色尖牙。
醜得有礙山容。
不遠處悠哉哉的聲音順風而來:“送你個好東西。”
謝酩面無表情地擡腳跨過,身後的好東西嘭地一聲炸開,四分五裂。
楚照流摸摸自己的腦袋,笑得相當欠打。
謝酩想炸掉的,恐怕是這一顆。
嘻,炸不着。
作者有話要說:
小楚:愛他,就要給他最好的。
謝酩:不願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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