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楚照流沒事人似的,潇灑地一展扇子,溜溜達達走到逸散的采藥人面前,蹲下身來,漂亮的眼睛彎着,問得一針見血:“你們在幫它們引誘過路人?”

幾人采藥人瞬間面無人色,撲通一聲跪倒,哭得比之前還慘了:“仙人饒命!仙人饒命啊,我們不是有意的!我們是被逼的……”

楚照流哎了聲,起身的時候扇子一扇。

幾人的腦袋還沒哐哐磕下去,就感到一股柔且韌的風托住了身體,将他們也帶着站了起來。

衆人有些茫然失措,嘴裏的求饒說不下去了,瑟瑟發着抖。

謝酩一向不喜歡說話,更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

楚照流開了口,他樂得閉嘴,垂下眼睫,掃了眼一地醜陋的妖物。

從方才起,他就在思索這是什麽。

這些妖物的長相極為奇特,腦袋大、身子小,活像嬰孩身體挂着成年人腦袋,一個個的大頭娃娃,滑稽又可怖。

它們藏在采藥人的竹簍裏,待到不懷戒心的人一靠近,便張着口尖牙,朝着面門直撲。

楚照流溫和地安撫了衆人幾句,扭頭見謝酩在打量滿地屍首,啧啧了聲:“好多年沒見過胃口這麽好的東西了,對着你也下得去嘴。如何,認識這東西嗎?”

謝酩搖頭。

相似的妖物見過,但也只是相似,他不會輕易斷定。

楚照流立刻逮着機會嘲笑:“堂堂劍尊居然這麽沒見識。”

謝酩一想到楚照流剛剛踹到他腳邊的“好東西”,臉色就隐隐發寒:“你認識?”

楚照流自信道:“馬上認識。”

他從儲物戒指中掏出塊通訊石,注入靈力的同時,探入一股神識,進入了修士交流的“靈通域”。

眼前刷然出現了一幅熱鬧的畫面,仿佛書頁般規整,每一行字卻有不同的标題。

【有道友組隊一起去極北之地尋千年寒靈芝嗎?還差一人】

【急急急!求諸位前輩指點一下,結丹的時候靈力逆流是怎麽回事?】

【誠心拜師】

【四方派徐某寧,有種來望塵崖決一死戰,我定要讓小師妹看清你就是個廢物!】

【理性讨論:當今天下第一人是不是謝酩?】

【歸元派即将開放門徒招收,歡迎天下有志之士加入,已結金丹者可直接晉升客卿長老,每月兩千靈石供奉……】

【揭露劍尊謝酩三千裏屠殺妖族的真實秘辛】

【重金求購逍遙劍顧君衣與君子劍褚問的話本首刷版】

【聽說了嗎,這次佛宗與太元宗在天清山舉辦說禪會,佛子也會親臨!】

靈通域是數千年前一位頗具奇思妙想的前輩所構建,只要有通訊石,就算遠在萬裏,也能在靈通域裏發文交流,求助解疑。

以及,讨論八卦。

畢竟人不可免俗。

就算臻至化神境,一腳踏入飛升門,那也是人。

辟了谷還要辟八卦,未免就太泯滅人性了。

楚照流将地上的妖物留了影,發到靈通域內,果然很快就引來各方能人異士相認。

只是收到一堆回答,都不太能沾上邊。

楚照流略感失望,退出靈通域,迎上謝酩清透若琉璃的眼睛,面不改色:“它們是什麽重要嗎?殺都殺了。”

謝酩不輕不重地“呵”了聲。

那邊的幾位采藥人也終于平複了情緒。

見楚照流和謝酩确實不像要計較的樣子,幾人推推搡搡,推出了剛才讓楚照流快跑的小姑娘,讓她來解釋這一切。

可憐小姑娘的臉一陣白一陣紅,不敢看楚照流的眼睛,小小聲道:“我們是幾日前上山的,傍晚準備下山的時候,迷失在了一片霧氣中。”

起初他們還不太在意。

他們都是山下村裏的采藥人,祖祖輩輩靠山吃山,采靈藥售賣過活,很熟悉山路,山上起霧雖然危險,但也不是什麽大事。

但在走了半天,還是在原路徘徊後,幾人這才意識到問題。

在他們精疲力竭的時候,聽到霧中傳來了“咔嚓咔嚓”的響動,像是風幹的骨頭伶仃碰撞着,随即爬來了密密麻麻的黑影。

他們一擡頭,就看到四面八方都是那樣扭曲的面孔,在朝着自己笑。

說到這裏,小女孩眼底的驚恐猶存:“它們……要讓我們當誘餌。”

楚照流挑了挑眉。

夙陽的靈氣這些年愈發貧瘠,反而是怨氣蓬勃叢生,常出邪物,所以人煙稀少,這座山上雖有靈脈,但過于微薄,對修行裨益不大,引不到幾個人來。

這些大頭娃娃也太不會找地方釣魚了,鳥不拉屎的地方,三年難開張啊。

在楚照流鼓勵的眼神中,小姑娘緩過來,繼續說:“我們一直沒下山,我爹娘擔憂,就帶着人一起尋了上來……然後全被它們捉了。”

她說完,咬了咬唇,怯怯地偷看楚照流。

楚照流被顧君衣匆匆拉下山,随意穿着身淡紫錦袍,來不及束發,只用發帶匆匆紮起來,左耳上戴着只紅色的流蘇耳墜,不知道是什麽材質,在月色下晶瑩血紅,仿佛一滴心上血。

似乎是發現了她的偷窺,他擡眸微微一笑,舉手投足雍容雅致,眉眼生得溫柔多情。

活像個散漫落拓的人間富貴公子哥兒。

她吸了吸鼻子,結巴道:“仙、仙人哥哥,你這麽好看,能、能不能救救我爹娘?”

楚照流彎彎眼:“你叫什麽名字?”

小姑娘茫然:“陳玥玥。”

“玥玥,真好聽。”楚照流和顏悅色地點點頭,“放心,我這麽好看,自然義不容辭。”

陳玥玥破涕為笑。

謝酩幽幽看了眼這毫無羞恥心的人,不置一言。

楚照流察覺到他的目光,唇角一勾,指了指謝酩,笑眯眯地看着陳玥玥:“但是能不能救人,得看這位仙人哥哥的,得連他一起誇。玥玥,你看他好看嗎?”

從頭到尾,謝酩只說了兩句話,做了一件事,其餘時間都冷眼旁觀,仿佛不可摘的高嶺花、不可觸的山尖雪,渾身都散發着一股“近我者死”的冷漠出塵氣質,再怎麽俊美如天神、湛然如明月,也讓人望而生畏,只敢遠觀。

陳玥玥心裏害怕,惴惴地小小聲道:“這位仙人哥哥也很好看。”

謝酩沒什麽表情地睇他一眼:“有意思嗎?”

楚照流吭哧笑道:“這不是怕你心裏不平衡,一會兒對上大頭娃娃不肯出力嗎。”

大頭娃娃?

謝酩腦中浮過那種醜陋至極的臉孔,一言難盡。

聽陳玥玥所言,山上的大頭娃娃還不少,普通人也多,總不能一處處地畫圈讓他們待着。

楚照流稍作思索,他開路,謝酩斷後,護着幾個采藥人,往重新聚集起來的濃霧裏走去。

楚照流順勢問清楚了此地是哪兒。

這座山遠望是個魚頭形狀,名字也非常淳樸無華,就叫魚頭山,離惑妖的封印地還有段距離。

因為貧瘠偏遠,附近也只有個魚頭村,最近的集市在五十裏外,往返就要小半天,采了藥再去賣,也只夠勉強糊口的。

楚照流感嘆一聲“辛苦辛苦”。

随即耳尖一動。

風中又傳來了嗚嗚咽咽的哭聲。

套路不能說毫不相關,只能說一模一樣。

大頭娃娃的腦袋雖大,卻不太聰明的樣子。

楚照流提着折扇,領頭循着哭聲,一腳踏出了濃霧。

前方依舊是一個山間平臺。

只是場景讓楚照流再次愣住。

縮在地上嗚嗚哭的,的确是五六個打扮相似的采藥人,但地上已經滾了一地大頭娃娃的腦袋。

幾個穿着淡青色袍子的修士滿身狼狽,氣喘籲籲地杵着劍,嘴裏正罵罵咧咧:“他娘的死賤民,居然敢勾結妖物害我們!”

“老子要讓你們付出代價!”

那身家徽衣服……

楚照流眯了眯眼。

身後的陳玥玥突然大喊了聲“阿娘”,幾個差點着了道、還窩着火的修士聞聲看過來,見到楚照流的瞬間,愣了愣。

随即仿佛掂量什麽物件似的,上上下下掃他一眼,面色怪異:“楚照流?”

楚照流從容地搖搖扇子,但笑不語。

居然是楚家人。

修界內四大家,以楚家為首,楚家本家人不多,這幾人都是旁支。

領頭的那個叫楚賀陽,天資有限,但看風使舵的本領超絕。

當初楚照流還是名震天下的絕世天才時,跟在旁邊一聲聲小公子的是他,等楚照流父母失蹤、靈脈盡碎,遭逢劇變成個笑料後,第一個轉頭來唾罵的也是他,莫名其妙地對他恨得發自肺腑、咬牙切齒。

讨厭程度,能與多于四條腿少于一條腿的生物比肩。

兩人許多年沒見了,楚賀陽差點沒敢認,又打量了楚照流幾眼,臉上浮起個意味深長的笑:“我說誰呢,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天才楚小公子啊,在扶月山躲了那麽多年,怎麽敢下山了?”

他一開口,其他人也反應過來了,目光忍不住停留在楚照流那張欺霜賽雪的臉上,大笑起來:“莫不是終于被你那幾個師兄玩膩,掃地出門了?哈哈哈。”

“別怪我說話難聽,靈脈一碎就自甘下賤,靠出賣身體來獲得庇護,楚家出了你這麽個廢物,真讓祖上蒙羞。”

“哎你們,怎麽對楚小公子說話呢,人家可是絕世天才。”

“失敬失敬,楚小公子別介意,我們就是心直口快,愛說實話。”

一群人自顧自哄笑着,眼底滿是不屑鄙夷:“楚照流,看在同為楚家人的份上,好心提點你一句,哪來的趕緊回哪兒去吧,這種危險之地,就你一個連金丹都結不了的廢物,馬上就要吓得屁滾尿流哭天喊娘了。”

肆意羞辱從前拼命仰望也看不到背影的人的感覺相當快意。

楚賀陽抱着手,居高臨下俯視着楚照流,嗤嗤笑道:“你跪下來朝我磕三個響頭,再大喊三聲‘我是廢物’,我們倒也不是不能考慮帶你離開這裏。”

楚照流聽他們嚷着,半眯起的眼裏掠過絲冷意:“說夠了?”

他不欲多費口舌,手中折扇一偏,風剛被帶動起來,身側便拂來股清冷的初雪氣息。

前面半晌也沒動靜,謝酩的身影從濃霧深處逐漸清晰,走到楚照流身邊,不驚不擾地望了眼前方幾人,偏頭詢問:“怎麽了?”

楚照流動作一頓,搖搖扇子,周身仿若凝結的風忽而又開始流動,無所謂地笑了:“這不是小時候被狗咬過,有了陰影,現在看着他們,我有點害怕,不敢朝前走。”

楚賀陽陰冷地睨了眼謝酩,見到兩人腕間的紅線,眉梢陡然一揚:“我還說你怎麽敢下山,原來是又換了個男人,不過,跟廢物待在一起的,不也是廢物?哈。”

楚照流心頭的火陡然一熄,瞳孔劇烈震顫。

他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這幾個酒囊飯袋,居然不認識謝酩?

需知伴随劍尊威名的,還有可怖的殺神之名。

當年人妖兩族大戰,謝酩那一身沖天殺氣與血氣,足足過了幾十年才消減了些。

謝酩身居高位已久,從沒哪個不要命的敢在他面前這樣說話,眉梢輕輕擡起,似乎覺得很新奇,咀嚼那兩個字:“廢物?”

他卻沒道出自己的身份,只瞥了楚賀陽得意的笑臉一眼,不鹹不淡道:“走吧,差不多能确定巢穴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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