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正事在前,楚照流不再理會這幾個楚家旁支。

那邊的陳玥玥也帶着爹娘,戰戰兢兢地躲開那幾人,貓着腰躲回了倆人身後。

這些大頭娃娃極為古怪,巢穴裏危險未知,帶着一堆人,恐怕屆時照顧不來。

楚照流想了想,從儲物戒指裏取出一套陣棋,掐訣布出,一圈金光覆蓋而下,将仍處在驚魂未定中的一群采藥人罩在了裏面。

他又從懷裏掏出一張金符,俯下身遞給陳玥玥,溫聲細語:“你們乖乖待在這裏不要走動,我們一會兒就回來,這張符拿好,能抵禦危險。”

陳玥玥小心翼翼接過,稚嫩的嗓音裏含着濃濃擔憂:“仙人哥哥一定要小心!”

楚賀陽抱着手,斜眼望着這一幕,不屑地嗤笑一聲:“自身都難保還裝模作樣,也就能在賤民面前賣弄了。陣棋和靈符對制作者的靈力要求甚高,就你那點破靈力,也敢丢人現眼。”

楚照流側耳傾聽了下,疑惑地虛心請教謝酩:“剛才風中是不是傳來了什麽聲音?”

謝酩淡聲道:“你聽錯了。”

楚照流聳聳肩。

謝酩道:“狗吠而已,不必理會。”

楚照流稍稍一愣,沒忍住撲地笑出了聲:“哈哈,說得也是!”

楚賀陽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狠狠剜了眼謝酩:“你是什麽東西,也敢招惹楚家人,有種報上名來!”

在場諸人,除了楚照流,在謝酩眼裏都不過是小小蝼蟻。

若不是因為楚照流,楚賀陽這輩子恐怕都和他搭不上一句話。

他恍若未聞,眼神平靜如湖,只看着楚照流:“走吧。”

楚照流心情頗好,笑吟吟地跟着他重新步入濃霧中,虛心請教:“你怎麽知道巢穴在哪兒?”

謝酩眉尖一揚:“哦?我還以為你什麽都知道。”

楚照流:“……”

好你個謝酩,剛才的配合只是你本性發揮吧!

看他被噎住了,謝酩才滿意了似的,重新開口:“那些……”頓了頓,他還是勉強沿用了楚照流起的稱呼,“大頭娃娃,腦中沒有內丹。”

妖物都是有內丹的。

謝酩骨子裏冷漠且傲氣,其實很少有耐心為誰解釋這些:“是傀儡,但控制它們的妖氣未散,循着妖氣歸束的方向即可。”

或許是因為宗門被妖族屠殺得太過慘烈,謝酩對妖氣很敏感。

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點妖氣,在他眼裏,也如滴在水中的墨汁般鮮明。

這些傀儡就是如此。

楚照流恍悟點頭,幾聲咳嗽悶在喉間,捧場地鼓鼓掌:“不愧是劍尊大人,目光如炬!”

謝酩的目光在他蒼白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平靜地移開:“你的發現呢。”

“哦?劍尊大人居然覺得我這個‘廢物’能發現什麽?”楚照流啪地展開扇子,擋着自己的臉孔,一雙亮若點漆的眼彎起來,彌漫着調侃意味。

謝酩眉心一褶,淡淡道:“你若是廢物,天下修士便連廢物也算不上了。”

沒想到居然能得到多年情敵的大力肯定,楚照流着實愣了愣。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謝酩兩眼,唇角噙起一絲笑意:“也不是什麽大發現,進來的時候,我就在思索,這霧氣能阻絕神識,定是陣法所致,但走了這麽久,也沒發現陣棋陣眼,所以我推測,整座魚頭山,恐怕就是一座陣法,進來容易,出去難。”

謝酩颔首誇獎:“好手氣。”

随便一丢傳送符,就能丢進個危險莫測的地方。

楚照流笑眯眯的:“好說好說,雖然神識探不遠,但這不是還有劍尊大人的狗鼻子。”

互損了一通,大頭娃娃的巢穴也到了。

是個窯洞。

圓拱形的門修砌得頗為精致,若不是這陣妖霧太過詭異,看起來就像有人住在此處一樣。

楚照流饒有興致地打量一番:“還挺講究。”

後面鬼鬼祟祟跟了一路的楚賀陽幾人也鑽出了濃霧,呼啦擠上來,眼底放光:“寶貝就藏在這裏是吧!”

寶貝?

楚照流明白了。

夙陽一地雖然人煙罕至,但從前也是繁榮之地,聽說埋藏着不少寶貝,這幾人估計就是循着風聲找來的,難怪會撞上。

楚賀陽顯然以為楚照流和謝酩也是為了寶貝而來,露出個充滿惡意的笑:“沒你們的份。”

說完,帶着人率先一頭鑽進了窯洞。

楚照流瞠目結舌:“謝三,有時候人想找死,還真攔不住,你說是吧?”

謝酩不置可否。

倆人閑庭信步地跟了進去。

這個建在山間的窯洞出乎意料的深,往裏走了片刻,光線越來越暗,直至陷入魆黑,就算點引火訣,也會被黑暗吞沒。

前面幾人已經有了陣小小騷動,楚照流腦子裏忽然閃過點前塵往事,往謝酩身邊湊了湊,輕咳一聲,勉強施舍出善意:“怕的話,我的手可以借給你牽一下。”

耳邊沒有回應。

片刻之後,他聽到謝酩不太确定地問:“……你腦子還好嗎?”

楚照流:“……”

他突然憶及些前塵往事。

當年他出事後,在神藥谷修養了半年,沒過太久,又上了扶月山。

師尊那時在閉關,楚照流尚未正式拜入師門,先和顧君衣臭味相投,跑遍了幾個山頭,一度成為滿山靈獸的噩夢。

師尊終于出關那日,謝酩被兩個還剩一口氣的長老送到了扶月大殿中,懇求扶月仙尊保他一命,得到應允,便咽下了最後那口氣。

扶月仙尊好好地安葬了兩位長老,召集各宗派議完事,才想起收徒的事,便讓人倒了兩杯茶,溫和地道:“謝酩年紀大一些,那照流就是小師弟了。”

明明是我先來的!

氣得楚照流差點把手裏的拜師茶一飲而盡,看謝酩越看越不順眼。

他偷偷打量謝酩,才發現謝酩的臉色比他這個大病初愈的人還蒼白,一雙琉璃似的淺色眼眸接近死灰,沒什麽生機,也沒什麽反應,但他依舊很克制,說話做事也看不出來有什麽問題。

拜師禮結束,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楚照流才知道,流明宗被妖族屠了,被送過來的是流明宗的少宗主。

當天深夜,楚照流偷摸到這位天降的三師兄房門前,想就他倆的排位順序和善地讨論一下。

卻發現謝酩屋裏的燈沒滅。

從縫隙裏望進去,白天表現得無懈可擊的少年枯坐在床前,額上浮着虛汗,眼神半寐半醒,難得展露出一分脆弱。

楚照流愣了愣,在門前躊躇片刻,還是沒有推開門,轉身回到自己的屋裏,盤膝而坐,焚香撫琴,徹夜未停。

謝酩初來扶月宗的那一個月,夜裏從未滅過燈,清淙的琴聲泠泠而響,伴着明燭滾淚,直至晨光熹微。

大師兄忙得腳不沾地,二師兄下山了,只有楚照流知道這個秘密。

謝酩怕黑。

等謝酩屋裏的燈終于熄滅時,從未如此努力過的楚照流已經能把琴譜倒背如流了,深深凝視着自己彈到紅腫的指尖,欣慰地想,我真他娘的是個絕世奇才。

不過,都那麽久了,謝酩現在可是名動天下的劍尊,哪兒還會怕黑。

他出神片刻,謝酩敏銳地問:“怎麽了?”

當年撫琴相伴一事,不過是突發奇想,率性而為,楚照流并未宣揚過,更沒必要告知謝酩,回過神來,頗感自己多管閑事,笑了笑:“沒什麽。喏,瞧瞧前面,要有熱鬧看了。”

從無法點起引火訣之後,楚賀陽心裏就開始打鼓了。

但要現在退回去,他又有點不甘。

如果能拿到寶貝,滿足了賈長老,說不定他就能被引薦進入四大宗之一的太元宗了!

他心裏沉甸甸的,步伐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

眼前一片漆黑,耳邊連風聲也靜止了,死寂而沉默,感知也被黑暗削弱。

地上崎岖不平,總是踢到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深一步淺一步的,仿佛下一步就會跌下無邊深淵。

楚賀陽忍不住狠狠咽了口唾沫,色厲內荏:“都跟近點,以我為中心結陣,邪祟敢靠近,立刻給他顏色看看!”

幾個跟班早就想拔腿跑了,硬着頭皮應聲:“是、是。”

楚賀陽突然想起什麽,扭頭仔細聽了聽。

身後沒有動靜。

楚照流那個廢物,和他不知道哪兒找來的姘頭,估計早就吓得屁滾尿流、不敢再進一步了吧。

什麽曾經的絕世天才,也不過如此。

他又油然而生出幾分優越感,邊走邊試圖掐訣照亮這怪異的地方。

直到腳尖又踢到了什麽東西。

圓滾滾的,不輕也不重,在地上咕嚕嚕滾了幾圈,在一片死寂的空氣中,動靜恍若驚雷。

楚賀陽吓得一抖,勃然大怒:“前面的人呢,死哪去了?讓你們結陣,結陣聽不懂嗎?”

沒有回應。

他強壓怒氣,又叫了幾聲,卻依舊沒有聽到一聲回應。

人呢?

楚賀陽後知後覺察覺到,不知從何時起,圍在他身邊的腳步聲消失了。

一股寒氣噌地從腳底竄上了天靈蓋,瞬息間汗濕額發。

楚賀陽努力握緊了劍,呼吸卻有些急促:“人呢?都去哪了,別開玩笑了,你們敢耍我就死定了!”

依舊沒有聲音。

楚賀陽大腦空白,瞪大眼在原地僵直了幾息,腦中閃過無數念頭,随即毫不猶豫,轉身拔腿就跑——眼前卻陡然一亮。

不是代表出路的光明,而是兩顆碩大的血紅眼珠,近在咫尺,陰狠地盯着他。

楚賀陽瞬間頭皮都炸了,“啊”地慘叫一聲,一瞬間,什麽劍法口訣都成了泡沫,腿一軟,倒在地上,邊往後怕邊崩潰大叫:“別過來!別過……”

剩下的嗓音卡在嗓子裏吐不出來。

因為他一擡頭,就發現身周密密麻麻亮起了無數雙紅色的眼,陰冷地望着他。

楚賀陽的喉嚨被什麽掐住了般,咯咯地擠出兩個字:“救命……”

“救命!”

沒有人回應他。

那些血紅的眼睛在寸寸逼近,幾乎可以嗅到腥臭的味道。

就在他絕望之際,一陣輕靈的風倏而掠過耳邊。

眼前驟然一亮。

楚賀陽哆哆嗦嗦地縮作一團擡起頭。

是靈力運轉所散發出的光芒,淡青色的靈力流光溢彩,強勁而柔韌,一閃即逝,那些血紅的眼睛也消失了。

眼前又重歸黑暗,不遠處卻有一道清輝在不緊不慢靠近,楚賀陽吓得動彈不得,惶恐地盯着那邊,進入視野的,卻是兩道挺拔的身影。

楚照流身邊懸着盞精致絕倫的琉璃燈,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周身,風流倜傥地搖着扇子,似笑非笑:“這不是表兄嗎,莫不是寶貝在地底,你在用手刨?”

光灑了過來,楚賀陽才發現,他帶來的人都倒在四周,個個神色恐懼,似乎被什麽魇住了,随着光芒傾瀉,也逐漸醒過神來。

顯然,這盞琉璃燈是個不可多得的靈器。

一股怒意勃然上頭,楚賀陽死死瞪着楚照流:“是不是你搞的鬼?好啊你,還敢殘害同族,等我回到靈霧谷,定要将你的惡行報告家主,讓他将你從祭祀大典裏除名!”

在楚家,祭祀大典可是無比崇高、無比光榮的大事,若被除名祭祀大典,幾乎就相當于被從族譜裏劃出去了。

楚照流喜出望外:“真的假的?還有這種好事?”

一拳打進了棉花裏,楚賀陽臉色發青,惡狠狠地啐了口,勉強爬了起來。

似乎随着楚照流的到來,周圍越來越明亮了。

幾個跟班也都回了神,狼狽地跑回楚賀陽身邊,手抖着舉起劍,驚慌地左顧右盼。

等視線終于徹底明朗,他們才發現,十步開外,倒滿了大頭娃娃的屍首。

一眼望去,至少有數百只,在一息之間被斬首,死得整整齊齊。

楚賀陽想起那股淡青色的靈力,像風一般,柔和的時候輕拂照面,凜冽時亦如砭骨之刀。

是誰?

誰會有那麽強勁的靈力與鋒銳的殺招?

石洞最深處的景象也露了出來,地上都是雪白的骨頭,基本都殘破不堪,難怪一路走來頗為曲折。

不遠處的前方,有一個骨頭壘出的高座,洞中唯一完整的一具骷髅坐在它的骨頭王座上,正襟危坐,仿佛居高臨下望着他們,手裏攥着一只血紅的骨哨。

一個跟班指着那只骨哨,眼底的貪婪瞬間壓倒了恐懼:“那只骨哨是不是就是這裏的寶貝!”

幾人頓時有些蠢蠢欲動。

楚照流忍不住笑了:“各位找死的方式真是千姿百态,令我大開眼界。”

那東西一看就邪得很。

楚賀陽嗤笑一聲:“就你這樣膽小如鼠的人,一輩子也別想摸到這樣的寶貝。”

大頭娃娃已經都被解決了,此地還能有什麽危險?

楚賀陽揚揚下巴,随意支使了個跟班:“你,過去,把那個骨哨給我拿過來。”

那人的臉色刷白,卻又不敢反駁楚賀陽,磨磨蹭蹭地往前湊。

走到骨座近前了,他猶豫了會兒,手還沒伸出,望着那具骷髅的瞳孔倏地放大,失聲道:“這、這這、這具骷髅動了!”

楚賀陽不耐煩:“動你娘的動,磨磨唧唧的,還想不想從外院進內院了?”

然而,那具骷髅是真的動了。

楚照流一直盯着那具骷髅,見到他的指骨勾了勾。

它的動作幅度逐漸變大,旋即突然舉起了那只血紅色的骨哨,吹了一聲。

尖銳的骨哨聲響起,刺拉拉鑽入耳中,仿佛撕裂靈魂。

地面顫鳴了起來。

所有的白骨都在顫動,已經倒地的大頭娃娃也跟着爬起,雪白的殘破骨頭逐漸拼接起來,湊成完整的骨架,一個接連一個,轉瞬之間,白骨大軍便将這座深深的窯洞填得滿滿當當。

楚賀陽幾人已經吓傻了。

“快、快跑!”一個跟班愣了幾瞬,嗷地一聲慘叫,“快跑啊!”

然而白骨大軍已然成型,密密匝匝地擋在前方,堵死了退路。

楚照流凝眉望了眼那具發號施令的骷髅,歪了歪腦袋:“謝三,出手吧。”

謝酩一直安安靜靜抱着手,站在他身側,聞言偏頭看他一眼:“看夠熱鬧了?”

楚照流一愣,低低笑起來:“看夠了。”

謝酩微微颔首,上前一步,抽出了佩劍。

楚照流翻翻儲物戒指,準備掏出瓜子和小板凳看劍尊表演。

可惜他還沒想好是吃綠茶味瓜子還是原味瓜子,事情就結束了。

謝酩只揮了一劍。

凜冽的劍氣裹夾着冰冷的殺意,瞬間席卷整個窯洞,張牙舞爪團團撲來的白骨軍團仿若被陽光炙灼的殘雪,一碰即化,剎那間無數白骨灰飛煙滅。

楚照流順手彈了個訣,免得骨灰揚自己身上,順便失望地收起瓜子。

果然,碰到絕對的實力,任你多花裏胡哨,都不堪一擊。

磅礴的靈力湧動,光華流轉間,那柄劍似一泓秋水。

完全看傻了的楚賀陽幾人也終于看清了那把佩劍的名字。

鳴泓。

沒有人不認識這把劍。

這把劍曾立斬三尊妖王,血屠萬裏。

楚賀陽腦子裏嗡地一聲,一瞬間簡直如墜冰窟:“鳴泓……劍尊?”

意識到這個名字代表了什麽,他面色刷白,嘴唇發着抖,不可置信:“你、你是謝酩?!”

謝酩穩穩地收回佩劍,語氣平靜:“不,我是廢物。”

作者有話要說:

鳴泓:我帥嗎照照老婆!

謝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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