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謝酩的話音一落,洞窟深處便陷入了死寂。
白骨高座上的骷髅陷入沉默,伶仃的白骨手掌似乎在微微發抖。
楚照流直接笑出了聲。
楚賀陽:“……”
這話是他說的。
他仿佛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打得頭暈眼花、暈頭轉向,一股血氣湧上來,四肢卻是冰涼涼的。
早知道這是謝酩,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說這種話。
謝酩是什麽人?
十四歲結丹,弱冠之齡重振宗門,如今不過一百多歲,那些活了千歲的老祖宗與他相交都客客氣氣的,若是論起誰是修界第一人、最接近飛升者,所有人都會默契地想到他的名字。
說謝酩是天才都謙虛了。
得在前面加個“絕世”。
這樣的天縱奇才,站在自己一輩子也無法達到的高度,輕描淡寫地說“我是廢物”,實在滑稽又荒唐。
楚賀陽的臉忽白忽熱,想要解釋,話到嘴邊,對上那雙沉凝冰冷的眼眸,頓時喉間一陣發緊,噤若寒蟬,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他一番不過腦的話得罪了謝酩,謝酩就是把他立斬劍下,楚家也不一定會為他發聲,畢竟為他招惹謝酩,很不值得。
但是怎麽可能!
謝酩和楚照流不是關系不好嗎?
他們怎麽會湊到一塊兒?
楚賀陽和他的幾個跟班百思不得其解,戰戰兢兢地縮到角落。
楚照流沒有多浪費目光流連,重新望向坐在白骨座上的骷髅,以指抵唇,略一思考,擡步走向那架骷髅。
驚魂未定的楚賀陽幾人睜大了眼,腦中同時劃過一句話:找死麽?
楚照流步履從容,在骷髅前站定,打量了幾眼,直接伸手去拿那只骨哨。
……沒拿動。
一股靈威若有若無地籠罩在身周,看似溫和地流動着,但骷髅毫不懷疑,只要他敢出手,下一刻就會被真正意義上的挫骨揚灰。
他不敢動彈,枯瘦的手爪死死抓着自己的骨哨,跟楚照流較勁。
“哎,”楚照流感到有點詫異的好笑,“這位兄臺,勞煩高擡貴手。”
骷髅沉默地又攥緊了些。
活像個被大人搶玩具的小孩。
這一幕有些荒誕,楚賀陽幾人悚然地看着,竟然從那架骷髅身上感到了一絲……委屈。
剛才還詭谲莫測的骷髅,怎麽這會兒就跟蔫了的花兒一樣,任由楚照流采撷了?
楚照流又使了使勁,還是沒能把骨哨拿走,輕啧了聲,不悅地一合折扇,在骷髅腦袋上“梆”地一敲:“聽話,乖一點。”
骷髅:“……”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敲散架了一下,骷髅的手一松,骨哨到了楚照流手裏。
謝酩走過來,擡眸:“有看出什麽嗎?”
洞窟內滿地骨粉,紛紛揚揚,楚賀陽幾人灰頭土臉的,謝酩卻依舊一身清湛幹淨,懸在山尖尖的高天明月似的,剔透又寒徹,染不上一絲凡俗。
楚照流拿着骨哨,擺弄來擺弄去,活像個鑒寶大師,看完一攤手,誠實回答:“暫時沒有。”
楚賀陽心裏頓時冷嗤了聲。
連謝酩都不清楚的東西,一個廢物能看出什麽?
“不過這東西……”
楚照流正要接着說下去,眼前陡然殘影一閃。
他側身一避,眉尖揚起。
為了奪回骨哨,那具骷髅居然頂着威壓站起來了,一擊不成,又準備撲上來。
結果就對上了面無表情的謝酩。
他硬生生在中途轉了個方向,襲向楚照流。
楚照流無情地擡起扇子,“梆”地又一下敲在他腦袋上:“老實點。”
骷髅:“……”
楚賀陽看醉了。
他們有點迷幻。
楚照流懦弱地躲在扶月山上百年,據說一直病歪歪的要死不活,全靠讨好他那幾個師兄,用靈藥吊着命……怎麽跟傳聞裏不太一樣???
楚照流忽然想起了什麽,抛了抛手中的骨哨,悠悠道:“這東西對你這麽重要?不如這樣,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就還給你,如何?”
骷髅眼中冒着幾縷白色的幽焰,好半晌,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打不過面前倆人,遲滞地擠出一個字:“……好。”
楚照流:“為何選在此地作亂?”
骷髅眼中的鬼火跳躍着,嘶啞道:“我離不開這座山。”
離不開。
而不是不想離開。
楚照流下意識地和謝酩對視一眼,愣了下,又同時別開目光。
骷髅繼續補充:“我需要吸食生氣和靈氣,順便,找一具新肉體。”
結果生意剛開張,就發現楚照流和謝酩兩位甚為優質的肉身到來,他非常高興地引着他們上套。
現在後悔得只想把自己鎖進棺材裏挺屍。
“這只哨子是你的本命法寶?”楚照流打量他,“我看你也沒缺骨頭啊,二百零六塊,塊塊雪白,打理得很精致嘛。”
“……”骷髅道,“那是我夫人的骨頭。”
楚照流流裏流氣抛骨哨的動作登時一僵。
居然把人家如此貴重的東西抛在手裏玩,他真是太十惡不赦了!
他趕緊客客氣氣地把哨子遞回去:“不好意思,得罪了尊夫人。”
骷髅的思維不太清晰,一句話總要思考一下才能說完,珍惜地撫摸着手中的骨哨,下半句才擠出來:“若是丢了,我就得磨十七夫人的骨頭了,但我比較喜歡十四夫人骨頭的質感和音色。”
“……”
“山上的兩座陣法都是你布的?”楚照流選擇跳過這個話題,“除去那座霧陣,另一座才是這座山上最強力的陣法,相逢即是有緣,不如來交流交流布陣心得呗。”
骷髅愣了愣,完全不知情:“另一座陣法?”
楚照流眉心一突,斂起笑意。
居然還存在第三人?
謝酩容色冷淡,薄薄的眼皮低垂着,似乎完全沒在聽,見楚照流沒再問了,冷不丁插進一句:“為何沒殺那些人?”
——也是因為那些采藥人都還活着,所以骷髅還能站在他們面前回答問題。
骷髅眼中的火光明明滅滅:“我不知道他們是敵人,還是我的臣民。”
最後兩個字引起了兩人的注意:“臣民?你是誰?”
骷髅道:“我姓陶,單字瑞,是西雪國的大将軍。”
陶瑞這個名字,楚照流和謝酩都沒聽過。
但西雪國,兩人都聽說過。
西雪國在塵世裏也是相當了不得的大國,曾經盛極一時,甚至能請動一些修士入朝挂名,偶有同僚閑談兩句。
但是……
楚賀陽剛剛被吓過一跳,此時忍不住陰陽怪氣地出聲:“西雪國?早在幾百年前就滅了,哪還有你的什麽臣民。”
骷髅眼中跳躍的幽火陡然滞住。
就仿佛是他眼中的魂火滅了一般。
“滅了?”
陶瑞好像不能理解這兩個字,喃喃重複:“滅了?”
洞窟裏一陣死寂的沉默後,骷髅眼中幽幽的魂火又旋動起來:“是了,滅了……我沒有護住我的君王與臣民。”
“都是他……都怪他……”
不知道這個“他”是誰,骷髅眼中的魂火在轉紅,俨然是失去理智的前兆。
楚照流眯了眯眼,還沒來得及有什麽動作,一股陰冷刻骨的怨氣猛地爆發而出。
骷髅顫抖着,全身的骨節都在咯咯作響,狂亂地叫喊:“殷……殷……是他,都怪他!你們是什麽人,你們是他的人嗎,你們就這樣眼睜睜看着我們的子民被屠殺……”
楚照流淡定回答:“顯然不是。”
陶瑞置若罔聞:“我效忠的君王死在動蕩中,故國的臣民也早已全部埋葬……”
他眼中的兩點幽幽之火深紅如血,急劇地跳動着,洞窟中的溫度急劇下降,砭骨的陰風吹得楚賀陽幾人站立不穩,啊啊慘叫着喊救命。
下一刻,憤怒的咆哮響徹山崗:“我要你們陪葬!”
楚照流笑了:“哪有這麽不講道理的,我們做了什麽,就要被你拿去陪葬?”
骷髅充耳不聞,那股直抵靈魂的怒與怨迅速膨脹。
卻在炸開之前陡然冷卻。
鳴泓的劍光如雪,鋒銳一如劍主本人,勢如破竹地割開了稠濃而近乎化為實質的怨氣,劍尖閃着一點寒光,抵在骷髅雪白的額前。
謝酩額前的碎發被風拂開,手腕穩穩舉着劍,露出幽邃清冷的一雙眼,語氣淡淡:“想魂飛魄散嗎?”
陶瑞不管不顧,舉起手中的骨哨要吹。
鳴泓劍一壓,凜冽的劍風陡然穿透了伶仃的骨架。
骷髅眼中的魂火仿若被罡風吹起,倏地散了。
周圍的一切動靜凝滞,失去魂火的骨架往前走了兩步,攥着血紅的骨哨,沒能再發出一絲聲音,砰然倒地,濺起一地骨灰塵埃。
只是一絲怨氣與不甘,深深銘刻在白骨上罷了。
一個心系君主與臣民的大将,竟然變成這副半妖半鬼的模樣。
楚照流無聲嘆了口氣,思索了下,略一拂袖,四分五散的骨架重新恢複人形,被風帶回了高座上。
謝酩漠然收劍,對他的做法并不置評:“如何破陣?”
楚照流思索了下,從懷裏掏出一副陣棋,丢給謝酩:“勞煩劍尊大人跑跑腿,去山頂布下陣棋,我留在此處。”
別人稱呼謝酩劍尊,是又敬又怕的尊稱。
只有楚照流,這兩個字從他嘴裏吐出來,音調總是慢慢悠悠、往上飄着,比起尊稱,促狹的調侃意味十足。
換作過往,謝酩不會給他面子,此刻卻只是深深看他一眼:“好。”
看謝酩眨眼間就離開了洞窟,往山頂放置陣棋去了,楚照流觀察滿地的屍骨,想起陶瑞沒喊完的那個名字“殷”。
修界與塵世的界限分明,鮮少有修士會真正地入俗,他和顧君衣以前會在凡塵俗世逛逛,但對塵世的史書了解也不深,畢竟也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只聽說過西雪國的名字。
殷嘛,估計就是将西雪國覆滅的敵将姓氏。
漫不經心地想了會兒,耳畔突然響起一聲:“喂。”
楚照流掀掀眼皮子。
楚賀陽幾人剛才被陰風刮得頭破血流,狼狽得不行,縮在角落裏當鹌鹑,謝酩一走,又紛紛膨脹起來。
“你和謝酩的關系什麽時候這麽好了?”楚賀陽充滿懷疑打量他,又撇撇嘴,“差點忘了,謝酩在扶月宗待過幾年,哈,人不怎麽樣,命倒是好。靠人庇護活着,也算你這樣的廢物唯一的活路了。”
跟班一陣哄笑。
楚照流不由感慨出聲:“幾位,我要是像你們這麽悲哀狼狽,抹脖子的心都有了,你們卻還笑得出聲,如此樂觀,真當得上‘身殘志堅’四字。”
楚賀陽和跟班大怒:“找死!”
楚照流偏了偏頭,沒再搭理這幾人。
他感應到,謝酩将陣棋布好了。
兩座陣法互相排斥,瞬間,洞窟又混亂起來,地上殘存的骨節吱吱作響,一股濃郁的殺氣自四周山呼海嘯而來!
原本氣沖沖地要來給楚照流一點顏色看看的楚賀陽被殺氣一刺,臉色慘白,砰地就跪了。
這些人平時就躲在楚家的庇護下,有戰事也不需要這樣的戰力,何曾面對過這樣的殺意。
“好大的煞氣。”
楚照流半眯起眼,手中的扇子随意一扇。
空氣幾乎是靜止的洞窟深處倏地卷起了微風,自他腳下而起,眨眼便化為足以掀起巨浪的狂風。
淡青色的靈力如海如浪,将昏暗的洞窟映得熾亮,單純來自磅礴靈力的威壓,便讓山壁顫抖起來。
那股鋪天蓋地的殺氣瞬間被逼退,楚賀陽卻絲毫未感輕松,瞳孔縮成一點,不可置信地瞪着楚照流:“你!”
那股淡青色的靈力,居然是楚照流的!
怎麽可能!他不是靈脈盡碎、修為化無、變作廢人了嗎?
他不是個人盡皆知的廢物嗎!
“你、你……”
楚賀陽一時恍惚,眼前仿佛又出現了一百年前那個一鳴驚人的絕世天才,十三歲結丹,天資卓絕,曠古絕今,風光無限、前途無限,他站在一旁,看着小少年步伐輕快地路過,明明觸手可及,卻覺得仰着頭都望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他立在雲端。
爾後這個天才又從雲端摔到了泥地。
好像一個奇跡在眼前消失。
很多人感到惋惜,但更多人,包括他,卻生出了一種扭曲快意:曾經幾輩子都追趕不上的人,現在變得連他們也不如,連結丹都幾乎不可能了!
但是……
楚賀陽的牙齒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戰。
那種被永世無法超越的高山陰影覆蓋的恐懼感又回來了。
或者說,那是拼命仰頭,也自知不可追趕的渺小感。
楚賀陽臉色慘白,艱澀地問出聲:“你……什麽時候重新結丹成功了?”
楚照流再次一扇折扇,風刃割裂了陣心,無數骨灰與白骨翻飛而起,露出了底下的陣眼,是一只紅色的骷顱頭。
他走過去,輕描淡寫地一腳踩碎。
聞言,懶懶地擡了擡眼皮:“結丹?忘了,一百多年吧。”
作者有話要說:
謝酩&鳴泓:老婆好帥!
楚照流:謝謝謝謝,有錢的請捧個錢場(?▽`)
電腦鎖了兩千字還沒出獄orz明天再放投喂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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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