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紅色的骷髅頭被踏碎的瞬間,籠罩在魚頭山上的層層霧霭倏地散去,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重重霧氣之外,原來已是個大好晴天。

陣破了。

謝酩垂下長睫,望了眼窯洞的方向。

腦中忽然響起一道聲音,低低的:“想要嗎?”

那道嗓音與謝酩的一般無二,說話的語調卻更恣意邪性:“你這個冒牌貨,想要也不敢動手吧,不如将身體交給我。”

崖邊獵獵的狂風迎來,暄和的陽光潑灑而下,沒有了兩座陣法壓制,山中的百妖逐漸蘇醒躁動起來,妖氣逐漸彌盛,蠢蠢欲動。

“鳴泓。”

謝酩恍若未聞,緩緩拔出佩劍,嗓音沉冷:“誅殺。”

崖間的風倏而靜止,數百道劍氣催殺而出。

蘇醒的妖物甚至都來不及掙紮一下,便被凜冽冰寒的劍氣瞬間殘忍絞碎。

那道聲音又是啧啧一聲嘆息:“好無情啊,他喜歡溫柔的。”

一百年前,大戰期間,謝酩從北至南,萬裏追殺妖族,長長的血跡拖曳至南海,奔湧的大河也洗刷不去沉厚的血跡,佛宗大能出世,悲憫地勸誡:“謝施主,如此殺戮,終有業報。”

謝酩靜靜聽完,拭去劍上的血,點了下頭:“那便讓他來報。”

妖即原罪,死不足惜。

鳴惑歸鞘,謝酩波瀾不驚地回轉過身,走向山腰的窯洞。

楚照流正好溜達了出來,一擡頭就看到了禦空而來的謝酩,像輪懸于夜空,難以觸及的明月。

不愧是名揚四海的高嶺之花。

楚照流打量着打量着,忍不住笑了。

不是他故意促狹,謝酩跟師尊養在山上的那只孤高的仙鶴,不能說毫不相似,只能說一模一樣。

那只高傲臭屁愛啄人的破鳥,簡直就是扶月山劍尊分尊啊。

他一臉可樂,謝酩的唇角往下壓了壓,冷冷望着他。

楚照流無辜地舉舉手:“我笑一笑都招惹你了?”

謝酩眉尖微挑,懶得描述他那個笑容。

跟只偷了腥的狐貍似的,眉梢眼角都寫滿了不懷好意。

他比較在意的是……

“你什麽時候換的衣裳?”

小半柱香前,楚照流還穿着身淺紫袍袖,随意豎着發,像個雍容的富家公子哥。

這會兒換了身衣裳,青碧竹紋箭袖袍,烏發用一根木簪挽起,連靴子都換了雙,只有左耳上的紅色耳墜沒變,又像個游山玩水的閑散居士了。

楚照流風流地一展扇子——連扇子都換了把畫着墨竹的,振振有詞:“一日一更衣,乃君子之風。”

謝酩無情嘲諷:“君子?花孔雀還差不多。”

楚照流露齒一笑:“哎,被你看穿了。沒料到你不僅有驚人的狗鼻子,還有雙不俗的慧眼。”

謝酩:“……”

謝酩看了眼他的臉,抿了抿唇角,不做口舌之争,轉身就走。

楚照流跟上去,想了想,楚賀陽那個蠢貨之前還罵了謝酩,謝酩純屬無妄之災,就多了個嘴:“對了,那幾個蠢貨被我的英俊潇灑吓得連滾帶爬跑了,我估計他們下輩子也不敢來打擾你了。”

謝酩睇去一眼,面色淡淡:“你似乎很習慣。”

“那是自然,”楚照流優游不迫地扇着扇子,耳墜上的血紅耳墜微微一晃,眉飛色舞的表情格外生動,“我剛靈脈寸斷那會兒才叫精彩,你是沒趕上趟,這幾人在那些大戲裏,哪兒算得上個角兒。”

謝酩默不作聲望着他,沒有開口。

玩笑話沒被接住,氣氛一時陷入緘默。

看這氣氛有點不對,楚照流眼皮一跳,心裏直呼救命,餘光掠到不遠處踮腳張望的陳玥玥小姑娘,連忙滑步過去。

謝酩望着楚照流的背影。

聽說過,與聽過不一樣。

楚賀陽幾人都算不上角色,那他曾經又被怎樣羞辱過?

十三歲結丹,被無數人捧上雲端,要說不心高氣傲怎麽可能。

那時的楚照流,想必是不可能像今天這樣坦蕩從容的。

楚照流避開了謝酩,親切地和一群不知所措的采藥人打了個招呼:“幾位,該送你們下山了。”

山上的兩座陣法,楚照流其實是可以直接破掉的。

不過為了顧全這些普通人,才多此一舉,給了謝酩破陣的陣棋。

沒人受傷,陳玥玥找到了爹娘,山上的妖魔也除掉了,算得上皆大歡喜。

下山的路途很順利。

楚照流還以為沒了兩座陣法壓制,山上的妖物會有些躁動,見一路順風,還有些詫異。

因為山上籠罩白霧,魚頭村裏的其他村民不敢貿然上山,晌午見霧氣消散,不久,消失了一段時日的村民也回來了,村裏一片喜慶,當即烹羊宰牛,千恩萬謝兩位仙師。

這村子處于窮山惡水之中,又窮又小,摳破地皮都挖不到塊寶,村長請兩人坐在院子裏,敬上最好的茶,擡頭看看,院子外圍了一圈的村民,好奇又敬畏。

他一拍腦袋,從中挑出兩個漂亮少女,恭恭敬敬道:“兩位仙師不嫌棄的話,老朽就做主将她們送給仙師,以後當牛做馬,侍奉在側……”

楚照流也不嫌棄農家院裏的粗茶,稀奇地剛喝了口,聞言差點噴出來,啼笑皆非:“不必,真的大可不必!人家的寶貝女兒,好端端地送給別人糟蹋做什麽?村長真想謝我們的話,如實回答我們幾個問題就好。”

村長還以為他生氣了,誠惶誠恐地看向另一位——這位眼皮都不用撩一下,淺薄如冰玉的眼睛稍稍一擡,殺傷力更是驚人。

膽戰心驚的村長趕緊又看回楚照流,連聲應是:“仙師教訓得是,請問仙師有什麽問題?老朽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有假話,五雷轟頂,天打雷劈,縱然是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

楚照流簡直拜服。

他以為自己就夠口若懸河了,原來高手竟在民間。

謝酩冷眼旁觀了會兒這兩人廢話連篇地你來我往,指尖輕輕點着桌面,淡聲打斷:“知道西雪國嗎?”

村長的連篇累牍被他一道眼神扼殺在腹中,戰戰兢兢回答:“回仙師,聽聞幾百年前,這一帶是西雪國的地盤,這座山是一位将軍的別院,後來國滅了,将軍瘋了,殺光了小妾夫人,最後舉刀自刎,死狀凄慘,死不瞑目……”

倘若傳言屬實,那也難怪陶瑞不能離開這座山,他在此地自殺,死後無論化為骨妖還是厲鬼,都有束縛。

楚照流躍躍欲試地想要插句嘴,被謝酩不鹹不淡地橫了眼,示意他閉嘴:“西雪國為誰所滅?”

村長滔滔不絕的話被打斷,趕緊噤聲,撓撓頭:“這個,咱們村其實不是這兒本地的,是饑荒逃來,不太清楚,只聽說是被敵國滅的,具體是哪個國,也不太清楚,但聽說西雪國被活活坑殺了幾十萬人,是有修仙之士介入,老朽猜測,肯定是那些喪盡天良的魔修幹的!”

村長這次相當有眼色,說完重點就沒有繼續碎碎念,謝酩卻閉上嘴,不再開口。

楚照流也沒搭茬,懶洋洋地托着腮,目光望着外面一處。

謝酩點着桌面的力道大了點:“你在看什麽。”

“實不相瞞。”

謝酩:“?”

楚照流盯着外面:“那只架在烤架上的羊羔,看起來好肥,我的道心被香得活蹦亂跳。”

“……”

謝酩在摁死楚照流還是摁死他活蹦亂跳的道心之間,選擇了面無表情起身,朝村長微微颔首致謝:“不多打擾,告辭。”

楚照流嘀嘀咕咕:“一只羊都不給我吃,謝宗主真是能耐有多大,心眼有多小,小氣巴巴的。”

謝酩聽他嘀咕完,和善地嗯了聲:“我忽然又好奇起來,昨日的那根紅線……”

楚照流瞬間頭皮發麻,铿锵有力地打斷:“我的道心堅不可摧!請你快些閉嘴!”

村裏的人想留又不敢留他們,自覺分開條道讓他們離開,順便近距離沾沾仙氣。

背後突然傳來聲急急的:“仙人哥哥!”

聽着聲音熟悉,楚照流扭頭一看,先前在山上救下的小姑娘陳玥玥擠開人群噠噠噠跑過來,從懷裏小心取出一張金符,雙手捧着遞給他:“仙人哥哥的符紙,還給您。”

她的父母藏在人群裏,有些尴尬地躲了躲。

陳玥玥一直想還,被他們拉着不讓,結果還是沒拉住。

楚照流早忘了這回事,怔了怔,半蹲下身,笑意溫和:“相逢即是有緣,這道符便送與你了。小姑娘,要平安長大啊。”

陳玥玥小臉微紅,也沒有推拒,使勁點頭:“謝謝仙人哥哥,我會好好保管的,仙人哥哥再見!”

楚照流揮揮手,和謝酩離開了魚頭村。

謝酩睬他一眼:“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種好心。”

楚照流嗤道:“我可是菩薩心腸。”

陶瑞與西雪國的事雖然迷霧重重,不過兩人此行的目的是刨惑妖的墳,沒打算多做停留。

謝酩祭出鳴泓,禦劍而起,卻覺得身後一沉。

鳴泓劍興奮地嗡鳴了聲。

謝酩:“……”

楚照流自自在在地站在謝酩身後,見他看過來,眨眨眼,蒼白的面容上浮現一絲笑意:“我應該沒那麽重啊,謝酩,你不會不行吧?”

湊得近了,他嗅到謝酩身上有一股馥郁的冷香。

一個大男人,身上搞這麽香做什麽?

愛潔成癖,又驕又傲的,活脫脫就是個貴小姐。

正腹诽着,手腕忽然被一把捉住。

謝酩沒把他推下去。

謝酩的手指很涼,靈力也帶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不由分說地鑽入他體內,迅速過了一遍。

謝酩的眉眼這回是真的沉了下來,感受着他幹涸的靈脈,嗓音微寒:“怎麽回事?”

楚照流放任他查看,慢吞吞道:“你問這個?說來話長,那是一個冰冷的冬日,天空中的太陽沒有絲毫溫度……”

“長話短說。”

接下來的一段路途他還得和謝酩合作一下,讓他知道點情況确實應該。

楚照流思忖了下,坦然道:“方才用了靈力,一點點後遺症。”

靈脈寸斷,即使有藥宗出手,也難免沉疴。

恐怕這也是楚照流韬光養晦多年,不怎麽在人前出手的緣由。

謝酩的指尖力道似乎大了一分:“為什麽要出手。”

魚頭山上的另一座陣法的确很不好破,但只他出手,也能輕易解決。

“我說出來,怕你把我推下去。”

“說。”

楚照流唇角一掀,笑得風流倜傥:“為了帥。”

“……”

謝酩的确很想把他推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照照:帥是一輩子的事。

謝酩: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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