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時間的快與慢,永遠是相……
時間的快與慢,永遠是相對的。
周天在剩下的高中歲月裏,零星地聽到過關于梁嘉樹的消息,比如,他進了國家集訓隊,他提前去了北京。
那個說自己喜歡學校的少年,也許後來出現在過校園,只是,她不知道而已。她見過他的溫柔、沉默、以及最後一次鮮活的表情,終究,這一切都消磨在少年彼此的自尊和幽深的心思裏。
她從未開口說出去的話,他不知道,他只是短暫地點綴了一下她的青春,最終,不過連姓名都變得模糊而遙遠。而傷口,在青春低迷的大霧裏依然有愈合的能力,周天在高考結束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北京,說不上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和他錯開學校。
她考的非常好,一如既往地穩,因此,得到一筆不菲的獎勵。周天迅速還清陳思陽的那筆錢,直到最後,陳思陽不知是不是因為不了解兩人情況,而對周天保持一種恰到好處的熱情與善意。
一個暑期,先是在附中擺攤甩賣筆記,海報是她自己設計的,很醒目,吸引了一堆學生和家長,連附中的老師們也過來湊熱鬧,短短幾天,周天掙了小兩千。後來,她到教育機構給人補課,順便嘗試了下宣傳崗的工作,到處推銷,碰到對方毫不留情的挂電話,一口的不耐煩,要說不尴尬不臉紅對于一個高三畢業生來說是不可能的。但周天都扛下來了,她很滿意,覺得自己心理素質越來越好。
周天把錢打給爺爺,剩下的,她給自己買了部新手機。因為沒成年,考不了駕照,周天把這個計劃放在大一暑假。
臨行前,她最後一次去了出租屋,把房租交給房東,遺像送回老家,八月,她和張孝晨一起北上。本來,馮天賜要和她一起,但無奈媽媽死活都要跟着去送,馮天賜擔心媽媽見到周天跟一身花紋的張孝晨一起,又不知嘴碎說什麽,索性放棄。
坐的高鐵,周天原計劃是綠皮車,張孝晨說綠皮車實在是味道感人,腳臭味、泡面味、廁所味……味味交疊,他不是覺得周天吃不了這個苦,只是覺得,周天的苦已經吃的足夠多,他堅持請她坐高鐵:
“不坐綠皮車了,又慢又髒。”
“那我以後請你坐飛機好了。”周天開個玩笑,她靠窗,揚起一張明媚的臉,陽光落下來,那些哭到人生晦暗的時刻,她發誓,一定不會再有。
兩人都是第一次來,很難得,周天當然想請張孝晨好歹把故宮、長城幾個看了。張孝晨沒多大興趣,其實,周天也是,她對人山人海的熱門景點毫無感覺,她要的,不是當三日五日游的過客,而是紮根于此。
送走張孝晨,已經是一周後,這中間,他沒逛任何景點,到處看餐飲,準備回去出手燒烤店,來北京打工。人是坐綠皮車走的,周天在站臺那拼命朝他揮手。
周天所在的學院,狀元紮堆,四面八方全是狀元。來之前,老尹跟她們幾個到北京來的學生半開玩笑說過,到了北京,可能大家會不太習慣,得慢慢接受自己在這裏很普通整個現實。畢竟,這裏彙集了全國的尖子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雖然先打了預防針,周天還是很快感受到了差距。附中不差,可惜她是從農村出來的,她既沒有什麽每年暑期飛英國的經歷,也沒什麽小提琴過多少級的榮耀,更不要說高中時期去參加聯合國活動。不是附中沒有,相反,附中在開闊學生視野方面還是相當努力的,只是周天沒參與。
她的履歷,和別人金光閃閃的一比,完全就是個土鼈學霸。
這個時候,她想起梁嘉樹,他喜歡讀英文原著,他每年假期會出國,他知識淵博,他父母培養他,完全是按一線城市的标準。他一直是自己較勁的目标,永遠在前……想到這裏,周天制止自己再去想這些虛無缥缈已經過去了的瑣碎。
迎新活動中,學長學姐們非常熱情親切,大家快速認識了新同學,并在交談中,暗自比較着彼此的差距。周天是在軍訓中,第一次引起大家注意的,這個女生,留着妹妹頭,報了特戰連成為其中一員。
本來敢報特戰連的,就是樂于挑戰又能吃苦的性格,體能方面,周天的優勢很快凸顯出來。搭帳篷、鋪床、生火做飯這些對她來說手到擒來,指導員說,一看周天就知道是生活經驗特別豐富的孩子。
射擊她比男生表現的還要好,匍匐前進時,她永遠是最快的那一個。
摸爬滾打下來,大家都知道了她的名字。男生們打趣她哪來的那麽大力氣,周天淡淡笑說:
“我從小幹農活,幫家裏賣過炒河粉颠鍋習慣了,可能就練出力氣了吧。”
說起自己的經歷,周天落落大方。話匣子開了頭,剛熟識的同學們各自聊起了自己的過往。
這個秋天,北京少有的明亮天氣,遼遠清澈,對于周天來說,是個全新的開始。
四人宿舍裏,周天家境墊底,不過大家都忙自己的事,不會像高中那麽封閉,相反,這裏讓周天看到無限種可能。最有錢的那個女孩子,夢想就是去山區支教,這是周天無法企及的,她滿腦子搞錢,面對室友的高尚情操,她只是笑笑。
她在學校忙的像頭牛,繁重的學業、數不清的社團活動,周天進了學生會。雖然她看起來,絕對不是愛出風頭的那種女生,她頭發長很多,皮膚重新變白,只是塗支口紅,就挑出那麽一丢丢的明豔來,周天的漂亮,在迎新舞會上得到證實,幾個男生過來搭讪,要微信,她都委婉拒絕了。
整個大一,在一種新奇和日漸習慣中度過,周天經常帶馮天賜去農園食堂吃砂鍋,尤其冬天,在氤氲的白汽中兩個女生竟然有種回到高中晚自習下課後的錯覺。
馮天賜一不留神就說漏了嘴:“哎,最後一次梁嘉樹還請我吃了個烤腸。”
她說的是最後一次見梁嘉樹,那時,天已經很冷,他來學校有事,意外碰到馮天賜,因為是在校門口,她開句玩笑,說你請我吃根烤腸吧,梁嘉樹就真的請了她。
等意識到這個名字不該輕易提起時,已經晚了。她有點尴尬地瞄了一眼周天,沒想到,周天一臉平靜,她的聲音,浮動在呼哈的白汽中,摸不到情緒:
“張孝晨來北京了,這會兒在附近餐館打工,他想來這租個窗口,我正幫他打聽這事兒,到時,你可以讓他請你吃飯。”
馮天賜噗噗笑起來:“哈?他要來你們學校賣燒烤嗎?”順便撩了撩她的卷發,她燙了個頭,搞砸了,直接老十歲,不過馮天賜很會自我安慰,跟周天說,她有一次看見某小學高年級戴紅領巾的學生放學,感覺摘掉紅領巾,那也就是三十多歲的臉,聽得周天無語。
她笑完,望着周天那張美麗鎮靜的臉,突然發覺,自己除了打扮的比高中洋氣些,心性還跟以前差不多,只會傻樂,說話不過腦子。而周天,舉手投足間,已經有了幾分年輕的妩媚,讓人挪不開眼。
這是大一期間,周天唯一一次聽到有人提及梁嘉樹。
暑假的時候,周天跟馮天賜一起一面考駕照,一面勤工儉學。她拿了新生的一個獎項,獎金兩萬,又自學做視頻,在網上搞七夕節表白視頻,接了不少單,小賺一筆,不得不承認,她總是能嗅到商機,錢不多,貴在于動腦。
大二開學沒多久,寝室那個河北的女生便沒再來上課,據說,是抑郁症。她有個非常普通的名字,張珍珍,父母都是河北某縣城的老師。大一時,張珍珍就過得很焦慮,周天開導過她很多次,甚至勸她:
“我們和北京上海同學的差距,本來就不是一天造成的,真的不用強求一下追上她們,慢慢來。”
張珍珍受不了這種差距,她每天那麽用功,争分奪秒,依然過的像高三生一樣,成績卻不如那些整天玩這玩那的同學,她哭着告訴周天:
“我們學校就我一個,第二名都比我少很多分,你不知道,當時我們全校老師對我期望有多大,往我身上下了多大功夫,都偏着我。可我卻讀不下去了,周天,我真的好難受,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難道,我這麽多年的努力,只是為了證明我事事不如人的嗎?”
她後來不再哭了,話越來越少,周天依舊記得張珍珍滴在自己手背上的淚水,那麽燙,又那麽涼,淚水早被風幹,可女生最終選擇了暫時休學。
得知張珍珍不再來,室友們唏噓幾句,然而,只有周天能體會那個中的悲涼,能來這裏的,誰不是曾經的天之驕子呢?有一次,她們去一家企業參訪,只有她和張珍珍覺得招待室裏的真皮沙發很氣派,那兩個,根本都沒注意到沙發,但當她和張珍珍情不自禁對視的時候,她就知道,兩人是一個世界的。只不過,周天懂得僞裝,她很克制地控制着神情動作,不像張珍珍,忍不住摸了幾下。大家都說,完全看不出周天是窮人家出身。她總是很自律,很有計劃地做自己的事,無論做什麽,都不露怯。
她沒資格嘲笑張珍珍的迷茫,周天一個人在窗前看遠處的夜景,璀璨霓虹,閃爍雲霄。無數人的夢想在這裏生發,又埋葬。
一将功成萬骨枯。
她不知道怎麽的,就突然想起這麽一句話。大家都覺得自己與衆不同,在來之前,一定都覺得天地廣闊大有可為,自己将光芒四射地活在這座繁華都市。
她不是沒有過迷茫,只不過,她更清楚怎麽消化那些東西,當剛入學面對別人純正的英語發音,當面對別人一晚上科普量子力學和日本俳句,她都能感覺到自己和別人的差距。周天選擇接受,并且思考怎麽發揮自己的長處。
整個大一,周天都在嘗試各種各種的比賽和活動。什麽英文辯論賽,主持人招募,搞完一遍,大二時把目光投向了社會,她去參加了幾次項目路演,先見見世面。
社團承辦了一次酒會,恰巧馮天賜來找她,她好奇,周天便托人搞到一張邀請函。周天跟學姐學了化妝,那學姐很專業,為了學美妝特地自己跑很遠報了個班,這東西靠的是多練習,熟能生巧。
當然,大一的時候,大部分女生都還保留着一張高中學霸臉--純天然素顏。直到大二,部分女生活躍起來,周天第一次自己畫整套流程時,也是一言難盡。好在,她底子優秀,簡單塗抹,人就特別搶眼。
樓梯口人很多,馮天賜不停地哇哦,她是來開眼的,畢竟,自己的學校在帝都真的排不上號。不過,看到那些妝容土俗土俗,打扮用力過猛穿什麽小禮服的女生時,馮天賜又一臉鄙夷:
“什麽呀,跟你比差遠了。”
周天本來是女主持,後來被莫名換掉,而前面和她搭檔的男生,西裝革履的和某個領導模樣的人侃侃而談。男生家境優越,撩妹高手,本學院此類男生不在少數,其他院系男生對此深惡痛絕:妹子都讓你們泡了,我們怎麽辦?
他撩過周天,周天一直有種遠超同齡人的早熟,同齡男生,在她看來,通常都是比較幼稚的。比如搭檔,他總是自我感覺良好,像只花孔雀,這開開屏,那開開屏,虛榮心大家多少都有點,也真的有人願者上鈎,可落在周天眼裏,就只剩一個感覺:
幼稚無聊。
“男主持身材不錯,感覺他那身西裝挺有質感的哈!”馮天賜坐下後,跟周天說悄悄話,周天扭頭,看看臺上聲情并茂的他,低聲說,“他家裏條件很好,所以,衣服不穿租的,都是自己定制的。”
馮天賜又哇哦一聲,戳戳周天:“你們學校高質量男生不少吧?”
周天不置可否,微笑反問:“你想幹嘛?要我給你介紹一個嗎?”
馮天賜連連擺手:“算了,算了,人家怎麽會看上我?除非我是絕世美女,我這個人,最有自知之明了。”
周天變得會開玩笑了,這是馮天賜最大的感受,她暗自高興,每次見周天,都覺得她跟上次好像有點兒不一樣,具體說,又講不出哪裏不一樣。
但惟獨眼睛沒變,周天的眼睛永遠是一副清冷明亮的模樣。
這讓她的氣質在一衆人當中尤其紮眼,幾乎一眼就能看到,有不少男生追求她,她倒不是一棒子打死,而是和其中幾個成了不鹹不淡的朋友關系。她沒有把人當備胎的心,僅僅是覺得,維持一種良性的社交關系,說不定哪天就用得上了。周天一直清楚,自己是個非常現實的人。
領導也在,學生會主席在上頭發言,聽得很無聊,怎麽好像每個學校的學生會發言都是這種感覺?那種措辭,全國統一?馮天賜開始亂瞄。突然,音響設備出了點問題,兩個幹事貓着腰穿梭過去解決,現場有了點騷動,大家開始竊竊私語。
等設備修好,臺上開始千篇一律的表演,周天今天負責的是登記工作,她穿了件黑裙子,脖頸線條優美,皮膚雪白,在燈光下晃眼。
不過這種無所謂的苦差,她态度淡然。
學生會完全就是個微型社會,大家擠進來,說到底,是受功利心驅動。不過,周天堅信功利心未必是件壞事,如果能正大光明地争,假清高倒大可不必,但現實還是狠狠毒打了她一頓,比如,能力一塌糊塗的已經混到部長。而她,只是個需要救場時才會想到的主持人,沒點兒背景,光靠能力想往上爬,哪有那麽多坑位等你填呢?
周天在這呆了一年,除了看部裏鬥來鬥去,做事低效,自己幹了點雜活,她真沒覺得收獲多少。
她下定決心,等下次選部長時就退出。
領導們臉上挂着标準社交式笑容,和藹可親,不知什麽時候先撤的,周天轉了下筆,看馮天賜撲到旁邊自助餐上,忍不住莞爾。
“你好像不感興趣?”耳邊傳來一句低沉充滿磁性的男聲,周天回首,對上一雙很亮的眼,仔細看,才發覺對方已經不那麽年輕了,有細紋,但面部輪廓鮮明,很英俊。
她見的最多的是同齡男生,因為才大二,還稍帶青澀,很顯然,這人不是。
目測三十五歲以上,周天快速做出判斷,她善于觀察,留心到男人的袖扣、筆挺的西裝,以及他修飾很好的發型。
他聲音很好聽,與人搭讪,絕對不會引起對方反感。當然,最大原因可能還是他看起來就很像成功人士,有模有樣。
周天對他禮貌笑笑,并沒說話。
男人指了指她胸前,周天遲疑低首,原來,工作牌歪了。扶正後,她說了句“謝謝。”
“賀總,您還沒走?”
周天側目,已經有個小幹事過來招呼他了,那表情,帶着不自覺的套近乎,周天收回目光。
“哦,對了,我剛想起個事兒,”這位被稱作“賀總”的男人,很随意地動了下伸在椅背上的手臂,“忘記找你們部長了,你傳達也行,就說我缺幾個寫手,要文筆自然,但又多少了解點兒營銷的,看中文系有沒有人能接,最好盡快。”
這明顯是給學生會的一個面子。
周天聽到了,她心砰砰直跳,跟一個幾乎可以說是陌生人的成熟男人搭話,是個挑戰。
但她不會放棄任何機會,她看的出,對方身份不凡。
“賀總,冒昧打擾下,”周天脊背挺直,對他微微一笑,把小幹事的點頭哈腰打斷,不卑不亢說,“我可以試試,我雖然不是中文系的,但有過經營公衆號寫稿子的經歷,也略懂營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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