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行刑場
沈育将鬥笠壓下,遮住面容,隐藏在東市擁擠的人群裏。盛夏天裏,所有人都在哭泣,淚水比汗水更澀,唯獨沈育面無表情,牙齒咬爛了頰肉,他聽見小孩騎在父親脖子上,尚不知發生了何事,信口唱着傳遍大街小巷的歌謠——
“六一裏,常有賞……”
東市口刑場,行刑官壓着一隊囚徒跪在朗朗日光下。
“四腳畜,站高堂……”
“沈大人!”人群放聲痛哭,“蒼天無眼吶!”
“兩封沒有萬戶侯……”
沈育在囚徒中看見他熟悉的面孔,父母,兄友,同窗。父親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目光卻清明犀利一如往常,他一眼就從人群裏找出兒子,胡子拉碴的臉一動,好像露出個笑,又好像是一個噤聲的口型。
行刑官升起鍘刀,沈育目眦欲裂,身邊接二連三有人“撲通”跪地,他站得筆直,越過這些人的頭頂将情形看得清楚。
小童拍着手,唱完最後一句:“十裏挑一鬼來湊!”
鍘刀落下,血濺五步。
“六一裏,常有賞。四腳畜,站高堂。兩封沒有萬戶侯,十裏挑一鬼來湊。”
小孩兒還唱着,被大人死死捂住嘴,身穿甲胄的汝陽守備軍佩刀結隊路過,頭盔下射出淬毒的目光。
沈育低着頭,鬥笠檐下露出無數雙腳,他像一尾靈活的游魚鑽進人群間藏起來。眼前布鞋的腳忽然變成高靴,士兵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鬥笠摘了。”
沈育僵硬不動,他知道守備軍已經開始盤查了。
“鬥笠摘了。”說到第二遍,情況變得微妙,行人自發向旁躲讓。沈育放在懷裏的手一動,旁邊忽然有人撞上來,将一線鋒利的銀光重新摁回他懷裏,抓着他的臂彎沖官兵說:“這是我兒子,人多走散了,軍爺見諒……”
那人還不及沈育肩頭高,又矮又壯,沈育卻高大精瘦,兩肩寬闊,脊背筆直,與四周市井小民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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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不再多說,用佩刀的柄要挑開沈育鬥笠。那人慌忙扯開沈育,試圖阻攔:“軍爺,軍爺!我兒子臉爛了,才戴鬥笠遮掩,怕污了您的眼!”
他哪裏扯得動沈育,也攔不下士兵,眼見草編的鬥笠被鋼刀劈開一條縫,飄飄揚揚從沈育頭頂落下,打着旋兒跌進塵埃裏。
沈育的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士兵變了臉色,拉扯他的人倒吸一口涼氣,四周人群靜默數息,接着竊竊私語。
那是一張骷髅似的臉,眼眶深陷,臉頰發青,布滿烏紫的血網。
那人立刻反應過來:“是真的臉上生、生、生了瘡,沒法見人,軍爺您行行好!”
士兵手中有一副畫像,畫中人劍眉星目,眉眼朗闊,不用細看也知與眼前此人沒有半分相似。他一擺手,帶隊走了。鬥笠被數雙高靴踩扁,沈育躬身撿起,抖抖灰塵,依舊戴在頭上。
那人拍拍沈育的手:“兒啊……跟爹回家吧。”
沈育認得這個人。
沈氏學塾對面有一戶西市賣魚的人家,夫妻二人帶一個正當妙齡的女兒。丈夫又矮又壯,皮黑粗犷,妻子卻高挑白皙,生下個女兒貌美如花,鄰裏不知有多少上門提親的。做母親的眼高于頂,一個也沒看上,怎麽也不願女兒如自己一般将就嫁個漁販子。
沈育和他家沒什麽來往,他的一個同窗卻和這家女兒偷摸相好了一年半載。後來被母親得知女兒與一個窮秀才私下許定,氣得将女兒禁足家中,斷了二人往來。
為了幫同窗打動未來丈母娘,學塾裏一群平時寫治國策論的紛紛執筆寫起了情詩,拼拼湊湊十頁紙,沈育還貢獻了兩首。同窗清晨在魚販家門前深情誦讀,被未來丈母一盆隔夜洗腳水澆得受涼卧榻三日。
大家都嘲笑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路沒走完,一盞茶的功夫前,這位同窗魂斷東市刑場。
裏坊的巷道是沈育十數年走慣的,閉着眼睛都能找到路。魚販的家還在,沈氏學塾已被抄沒。
走到門前,已有一股熟悉的鹹腥味。
魚販緊張得不行,住在安井坊的鄰裏,哪個不認識沈氏學塾的沈育,被人看見舉報,沈家的今天就是他家的明日。
沈育被魚販按頭塞進院門,仿佛一個猥瑣的賊。
“你的臉怎麽這樣?”魚販看着他摘下鬥笠。
沈育張開嘴,觀刑時咬爛的血肉使他口中看起來一片狼藉,血流出嘴角,他用手接着,以防落在漁販家中。
他身上不再是幹淨的綢緞衣衫,粗麻布衣糙得活像剛在東西市做完幫工,若不是背影身形裏還有着從前的影子,魚販也認不出他來。
魚販是個厚道的人,幾乎掉下淚:“沈大人對我家有大恩大德,沈公子,你且放心在陋舍住下,躲過這段非常時期。先前查封學塾,官兵已裏裏外外将安井坊搜過一遍,想必不會再來了,這裏還是安全的。”
沈育不置可否,他血肉模糊的嘴甚至一動就流血。
家裏靜悄悄的,三開間的堂屋,正堂供着靈位,是比沈育那位同窗先一步歸西的魚販家的女兒。
小字盈盈。
“沈大人為小女主持公道,我們一輩子也不會忘。”魚販流着淚說。
然而他還是料錯了。官兵很快搜到安井坊。
來得這樣快,好像得了消息一般。院門砸得砰砰作響,魚販猝不及防,臉色青白,拉着沈育進屋,炕底藏不了,櫃裏不敢躲,找來找去,還有角落裏兩壇大陶缸。
一口缸裏腌了鹹菜,打開蓋子氣味刺鼻,熏得人眼睛疼。另一口缸是空的。
“沈公子,你委屈一下!”魚販催促,院門快被砸塌了,他急忙前去迎接官兵。整條街上官兵砸門的聲音此起彼伏,進入魚販家的足有四人,面容陰鸷,下手粗魯,将院裏堆的柴木、草灰翻得七零八落。
“大人!”魚販追着他們,“大人!您要找什麽?小的家裏是賣魚的,腥味重,別熏着幾位大人!”
一個士兵唰地抖開畫像,整整半個月,這些畫像貼滿城中大街小巷,卻始終沒有抓到人。
“有人舉報昨天在安井坊裏見到過此人。”
“我認識他嘛!”魚販叫道,“我家就住學塾對面,沈家大公子沈育,號稱汝陽三俊,還是那勞什子沈門七子之首,安井坊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要是他回到安井坊,前腳剛進坊門,保準後腳所有人都知道了,哪裏藏得住!官爺,我是真沒見過。”
“什麽汝陽三俊,沈門七子,沈氏滿門都是叛黨!”官兵厲喝,“亂說話當心你的舌頭!”
“是!是!”魚販唯唯諾諾,跟着官兵進堂屋,炕被翻得亂七八糟,櫃子被打開,裏面的雜物全部掃到地上,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全被仔細搜查。
魚販越看越心驚,這番架勢,倒像是篤定他将人藏在家中一般。
兩個陶缸靜靜矗立角落。官兵最終還是不打算放過,魚販哀求道:“這是鹹菜缸子,軍爺,味兒重得很吶……”他看見官兵的手伸向木蓋,害怕地想閉上眼,只要打開蓋子,他家就得陪着沈家下地獄了。
官兵朝缸裏看了一眼:“什麽也沒有。”
沈育不在那口空缸裏。魚販差點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可沈育又能藏到哪裏?他的目光跟随官兵的手移向另一口裝滿鹹腥腌菜的缸,蓋子一打開,濃烈的味道就熏得士兵紛紛掩鼻,其中一人順手抄起牆角的犁耙,将尖銳的叉頭捅進缸裏,攪弄一番。
什麽也沒找到。
魚販送走了四個兵,兩腿發抖回到鹹菜缸前,他不敢想象沈育泡在腌臢的鹹菜裏胸口被犁耙捅出的窟窿汩汩冒血的模樣。
“沈公子……”他扶着陶缸小聲叫喚,得不到回應。魚販戰栗地挽起袖子,準備救人,突然房梁上一聲響動,幾粒灰塵從梁木飄落到魚販肩頭。沈育從漆黑一片的高高梁木上縱身躍下,魚販目瞪口呆,屋裏既無梯子也無攀繩,他想不通沈育是怎麽上去的。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魚販沒有過多糾結。
他希望能為沈育提供庇護所,雖家徒四壁,也好過沈育流浪街頭、草木皆兵。但這份心意很快被收攤歸家的妻子态度尖銳地否決了。
魚販妻背着裝鹹魚的藤編背簍進入家門,看見沈育的那一刻,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
很難說她是一眼就認出了朝廷欽犯,還是被沈育枯槁的尊容所驚吓。事實上,與沈育印象中不同的是,魚販妻也從風韻猶存變得人老珠黃,哪裏還有半分從前的姿色,俨然已是滿面風霜、形容悲苦。
“惡鬼!災星!”魚販妻發起瘋,将背簍裏的魚幹扔向沈育。
魚販連連阻攔:“不可如此!沈公是大恩人吶!”
“瘟神!不是你們,我的盈盈怎會年紀輕輕就去了!朝廷叛黨,老娘要送你伏法!”
魚販推着妻子進裏屋,避免她聲嘶力竭叫街坊鄰裏聽了去,勸了半個時辰,才讓人冷靜下來。
“盈盈的死和沈公子又有什麽關系,你這婆娘不要是非不分!沈家遭此橫禍,咱們不能坐視不理,且讓沈公子躲個幾天,避避風頭。”
魚販妻抱着女兒遺留的衣物涕泗橫流,說出口的話像賭咒發誓:“老娘要去衙門揭發,叫你和你那恩人大老爺黃泉作伴!”
“你哪兒也不許去!”魚販将裏屋的門落上兩道鎖,轉回正堂。
裏外空空如也,沈育已經不見了。沒有留下一個腳印,一滴血。
安井坊的最裏頭是沈氏學塾,已被官府貼上封條,昔日雅致的園林景觀盡數瘋長荒頹。
沈育趁着夜色,溜進學塾,翻過一道牆,落進隔壁另一座庭院。
兩座院子背靠背,近在咫尺,卻是一個在安井坊,一個在升平坊,從正門走要足足經過兩道坊門,沒人想到看起來毫無關系的兩座院子僅一牆之隔。
官兵搜遍了安井坊,卻從沒搜過升平坊,沈育得以藏身在這座同樣被荒廢的小院裏,躲過一劫。
院落久無人居住,堂屋門窗卻關閉落鎖,沈育考慮到強行破門的動靜會引起左鄰右舍警覺,半月以來從沒在房裏歇過,一直睡在姑且能遮風避雨的馬廄。
暑日炎炎,夜裏沈育卻覺得寒涼刺骨,他蜷在馬廄的草堆裏,饑腸辘辘,兩頰爛肉滲出的血不斷往肚裏咽,腥味染紅了夢境——
他夢到父親上任汝陽郡守的那天,沈府門庭若市,戶限為穿,送禮的、慶賀的、攀親的絡繹不絕。
門童手捧的禮單快高過腦袋,他揀了最上面那封柬,灑了金子似的金光燦燦,禮金豐厚到令人咋舌。
“汝陽郡守、太子少師,沈公親啓……”他拿着金柬進書房,念給父親聽。
沈矜正在寫字,頭也不擡,一筆揮就一個“淨”字:“都退了,莫名其妙。”
他說:“這封是少府史單光義寫的,也退嗎?單光義是單官的族侄。”
沈矜這才擡頭,瞥兒子一眼:“你心裏還裝着這些亂七八糟的關系?”
字寫好了,橫幅鋪在幾案上——心虛意淨、明心見性。
他笑起來,奉承父親道:“您是太子少師,未來的帝師,當然是別人想攀您的關系,用不着遷就他們。”
前院禮官唱賀的尖聲像數支唢吶,炒得氣氛多麽了不得。他随手将金柬扔了,書童忙不疊雙手接住,免得掉在地上。
“開門,官兵搜查。”
喧嚣聲先于雞鳴叫醒了升平坊。沈育在軍靴踏上青石磚的下一刻睜開眼,躲在陰溝裏的半月以來,他每晚都以為自己将在睡夢中死去,清晨卻都如約而至。
這座無人居住的院子很快也被敲響大門。
“軍爺,這家不住人了。”
“沒人的院子更要查!”
他聽見抽刀的聲音,大門的銅鎖馬上會被斬斷,沈育從馬廄的草堆裏爬起來,過于饑餓導致的強烈反胃使他一陣頭暈目眩。
然而他想象中的闖入并沒有發生。門口安靜片刻,隐約有人說話,接着銅鎖被鑰匙打開。
馬廄在東院,官兵們從西院進,堂屋的門鎖被劈開,一陣兵荒馬亂。
要想翻牆回到隔壁的學塾,必須穿過西跨院,眼下已無路可退了。沈育的心情反而放松下來,有人往東院來了,他抽出懷中短刀。
進來的不是官兵,長衫皮冠,手裏提一串銅鑰匙。是他給官兵開的門鎖。
那人一眼看見馬廄裏的沈育,為其形貌所駭,提起一口氣就要大叫,被沈育捂嘴鎖住喉管,拉進馬廄後。
“唔!唔唔!”那人拼命掙紮。
沈育貼着他耳朵悄聲說:“小崔先生,是我。”他的聲音裏像摻了把沙礫,磨得人耳朵生疼,一股濃腥的血氣從沈育口中流進崔季鼻子。
崔季不掙了,驚訝之情溢于言表。官兵吆喝起來,尋找崔季,沈育放開他,退後兩步,一瞬之間他的性命掌握在這位衣冠楚楚的舊識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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