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奉師茶
崔季在沈育的注視下轉身進入西院,傳來他與官兵的對話——
“搜完了?”
“還有東院。”
“東院我已查看過了,”崔季與官兵們講話并不如尋常百姓那般卑躬屈膝,言語間有種矜傲的底氣,“原先用來堆柴養馬,沒什麽好瞧的。”
“那可不行,崔公子,上頭的命令是不能放過全城任何角落,還請您行個方便。”
“這是我的宅子!”崔季的聲音追着官兵腳步迅速接近東院。
他閃身攔在官兵前頭,半點不懼銀閃閃的刀鋒:“你們在我的私宅裏東翻西找,損壞物什……”
話沒說完被推得一跟頭栽地上。
崔季是個學文的,手無縛雞之力。
官兵魚貫而入,崔季握拳錘地,悲憤地大叫一聲。
東院裏什麽也沒有。
官兵們用刀柄挑開柴火堆,軍靴踢散馬廄稭稈,象征性地四下轉轉。
“崔公子,對不住了,捉拿朝廷欽犯事急從權,多有冒犯,您大人有大量。”
話是這樣說,官兵們卻一個正眼也沒舍給地上的崔季,山洪一般将小院攪動一番,拍拍屁股就走了。
崔季爬起來,幹淨的長衫沾了泥土灰塵,他渾然不覺,兀自心髒狂跳,劫後餘生的無力充斥四肢百骸。
他甚至不敢出聲叫沈育的名字,蹑手蹑腳走進馬廄,在沈育曾經站立過的地方翻找,好像沈育有什麽變幻成一粒草屑藏進稭稈堆裏的神通。
Advertisement
然後他的目光落到了馬廄的食槽。食槽裏堆放着枯枝草灰,印出一個人的形狀,崔季砰地屁股坐地,扶着食槽大口喘氣,草灰下沈育的臉面對馬廄頂棚,靜靜睜着眼睛。
崔府的馬車停在宅院門階下,兩座石墩擋着一前一後,車簾撩起又放下,車夫催動馬蹄,有條不紊地離開了升平坊。
學塾隔壁的宅院是崔季私産,沈育事前确實不知,他也沒想到官兵在全城範圍內展開搜捕,勢必要将他捉拿歸案。
想當然耳,沈氏一門從郡守到夫人,從夫子到學生,盡數引頸受戮,獨獨缺他沈育,幕後之人做夢都想要他項上人頭。
誰包庇他,誰就是死。
崔季半點不怕死,歸家途中還去藥鋪抓了止血的藥材。“城中到處都是單官的眼線,”崔季說,“我不敢叫來大夫,只有幾味藥材,回去将就搗碎了給你敷臉。”
他注意到了沈育嘴角不斷滲血,多半是口中有傷。
沈育問:“你不懼單官?”
崔季猶如被他侮辱了,譏嘲道:“我家世代清正,單狗敢爾!”
沈育說:“我家也世代清正。”
崔季立馬住嘴,神情間有同病相憐的苦悶。
芙蓉巷,汝陽郡叫得出名字的四大家,兩家居頭,兩家居尾,崔府的馬車從巷口駛進深處,道路兩旁尺餘寬的水流裏芙蓉花粉團錦簇,熏風挑起簾角,沈育那雙骷髅般的眼洞看見花叢中沈府大門貼上肅殺的封條。
沈崔馬謝,汝陽四大家,最初并不做官,也不經商,乃是以教書育人聞名,號稱天下學閥。百年間宗師輩出,南朝才子得以名列《人物品藻》者,多數皆是出自此四家,其學風之盛,為南亓朝廷輸送了不知凡幾的文士清流,民間甚至以“登龍門”稱呼那些得入四家治學的秀才。
沈矜、崔顯、馬賀、謝覽,并稱汝陽四皓,賢名在外,卻州府連辟而不就,守着書房方寸之地,只管讀書作文章,乃是汝陽郡最富德望的四位師長,如今已去其一。
物傷其類,沈府伏誅,崔家也顯得了無生氣,下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為主人停車拴馬,烈日曬得每個人像戴着幹涸的面具。
沈育跟在崔季身旁,下人們默契地并不多問。多事之秋,須得管好眼睛與嘴巴。
這當口,作為一家之主的崔顯卻不在汝陽。
崔顯是崔季的父親,與沈育之父沈矜齊名的學塾夫子,朝廷聘人教書,曾給汝陽四皓都下過诏書,只有沈矜勝任了這份工作,因此後來被授以郡守钤印。
“我父不在,家中就是我說了算,”崔季領沈育進堂屋,“你放心住下,崔家沒有兩面三刀的小人。”
堂屋裏,崔季的妻子也在。她是個标準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理溫婉賢淑,見到丈夫身後跟着鬼似的人,也發出了同魚販妻一般無二的尖叫。
“叫什麽!”崔季馬上關嚴門窗,“你不記得了?這是沈育。”
不介紹還好,“沈育”兩個字從崔季口中說出來,妻子的臉白得仿佛随時能暈過去。
她的手腳開始發抖,兩眼上翻。在這半月的時間裏,“沈”字已成了汝陽,乃至整個南朝的禁詞,一旦遭人舉報,立刻會被打為同黨下獄,等待問斬。為沈家鳴冤的,勸皇帝三思的,倒了八輩子楣正好也姓沈的,流的血能染紅涿水三日三夜。
“你得……”崔季妻子冷汗直冒,一雙手隔着錦緞衣料托住下腹,“你不為我想想,也得為孩子……”
她竟然懷有身孕。
崔季張了張嘴,繼而看向沈育:“賢弟,你且先去裏屋稍作歇息。”
同樣的情況沈育已經遇到過一次,只是魚販依舊拿他當貴人供着,不好意思請他回避,反倒自己關起門來力勸妻子。
裏屋有一張榻,榻邊幾案周到地放了溫水、米湯,崔季甚至還念着沈育嘴裏有傷,沒有給他難以下咽的糕點。
體貼如斯。
沈育靠在榻上,感到自己的呼吸變得滾燙,四肢沉重無力,多半是風餐露宿、受傷受涼的結果。真是金貴,他嘲笑自己,米湯裹走傷口的血絲流進胃裏,多少讓他緩過來一口氣。
隔着一張半遮半掩的垂簾,崔季與妻子的議論聽得一清二楚。
“我原以為不至于此,”崔季妻子并不似魚販妻那般歇斯底裏,她清醒而冷靜,“當年公公與沈師奉旨教書,同入儲宮,太子乃國朝之本,将來九五,成為太子的老師就會是未來的帝師,一世榮寵享之不盡。最終是沈師得了太子青眼,既與太子殿下有師徒情誼,殿下又怎會坐視沈家遭難?當真是生在帝王家,如此冷酷無情……”
崔季道:“慎言,如今之際,只有不談國事為妙。”
崔季妻子說:“但你從前亦同我提起,儲宮裏那位,既頑劣愚鈍,又沒心沒肺……”
興許是終于到了安全的地方,沈育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進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态,崔季妻子的言語蚊蟲嘤咛一般在他耳邊盤旋,使他衰弱模糊的腦海中隐約浮現出一個念頭——
殿下……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是一個頑劣,愚鈍,沒心沒肺……
兩年前的崔季看上去更顯意氣,束發戴冠,一身暗紋織就的素地錦衣,清貴又矜持。
“總之你父子二人進儲宮,一定萬事小心為上。”
彼時沈矜父子剛剛奉旨北上望都城,安頓下來不久,崔季便特地上門提醒,他和他的父親崔顯已經敗下陣來,黯然離開了儲宮。
提及此事,崔季便恨恨:“奉師茶,你要親自檢查,太子給的糕點也別吃,險些硌壞我父的牙。”
從前慕名欲拜入沈氏學塾的子弟不可勝數,為求名師指點不惜負箧曳屣、隆冬立雪,沈育還從未聽說過這等無賴學生,自是詫異不已。
“太子是這樣的人?”
崔季道:“先是我父,後來馬賀先生、謝覽先生奉旨教書,無不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傳聞馬師在宮中教書時,某日上街辦事,被幾個賴皮流氓套上麻袋好一頓暴揍,半生斯文盡毀,當天便連夜趕回了汝陽。再說謝師,你也知道的,謝師乃是遠近知名的美男子,面如傅粉芳蘭竟體,素有雅師之稱,他在儲宮的待遇倒是不錯,然而不出半月也是掩面涕泣而去。你可知坊間如何言說?竟是那太子欽慕謝師美貌,先生不堪其擾!”
沈育聽得目瞪口呆,心中先入為主已對太子有了一個印象。
崔季最後再次強調:“他就是這樣一個荒唐的人。”
沈矜抵達望都王城數日,不見太子前來延請講師,也不見下诏聘他的皇帝召他入宮觐見,最後是父子二人自己找上儲宮大門。若非如此,沈育懷疑皇帝與太子簡直已将他二人抛之腦後。
儲宮之主不在,招待沈矜父子的盡是些半大年齡的小黃門,個個面白唇紅,長得陰柔秀氣,令沈育直覺進了妖精窟。
太子講師到訪,小黃門一個二個都不當回事,禮數怠慢。沈育壓着怒火問:“殿下現在何處?”
小黃門頓時支吾起來,有的說在西市,有的說在東市,望都城裏尋歡作樂的銷金窟都給他們說了個遍。
沈育一個頭兩個大,想不到太子蠻混至此。倒是沈矜不以為忤,好整以暇地看這滿宮閹寺忙亂,覺得有生之年要教導這樣一位學生,是一件頗為新奇有趣的事。
仆下們商量,派了兩位小黃門分別去東西兩市尋回殿下。等到人回宮,已是正午時分,足足過了兩個時辰。
沈育在心中将這位荒唐的太子殿下做了無數設想,或許他是一個滿面油膩、大腹便便之人,或許他是一個徹夜尋歡、眼挂青黑、憔悴枯槁之人,或許他令人對面生厭,當然,也有可能生的如南亓王室一脈相承的牛高馬大、威武雄壯。
但及至見面,他的這一切設想全都落空。
太子殿下,名諱上梁下珩,他是個細胳膊細腿,眉清目秀,甚至有些男生女相的小少年。
南亓國法,以五采之衣彰顯官階職位,百姓着褐衣,富貴之人可以服紫。梁珩披着金紋紫衣,胸前大敞,露出雪白的裏衣與脖頸,一副剛從什麽地方放縱回來的模樣。
沈育聽說太子與自己同齡,可眼下看上去卻像更小一點,仿佛一株養壞的樹苗,軟耷耷的。
育人先立師威,沈育替他父親唱白臉,哪怕面對太子也毫不退讓,正要引經據典、嚴辭訓誡幾句,梁珩忽然一個立仆,臉朝下摔在他跟前。
沈育:“……”
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面。
“殿下!”
“摔着哪兒了?!”
梁珩摸到沈育衣角,拽得他趔趄一步。
“殿下喝多了。”小黃門扶着梁珩在席墊上坐下,伺候醒酒的,束發脫靴的,兀自忙開,無視了一案之隔的沈矜與沈育。
梁珩喝得眼眶發紅,迷迷糊糊打量坐在自己對席的沈矜。
“是汝陽來的沈師,給殿下講經的。”小黃門這才解釋。
沈育心裏已在醞釀火氣,沈矜卻鎮定若素,端着茶杯微微一笑。
梁珩道:“啊……沈師!多有怠慢了,我應當親自延請。”語罷打了個酒嗝。
沈矜大度得很:“無妨,該來的總會來,逃避只得一時,哪能長久。殿下酒醒了嗎?”
梁珩大約是聽不懂沈矜是何意思,支支吾吾,又沒了音,就着小黃門的手喝醒酒茶。
沈矜也喝茶,喝兩個時辰前儲宮仆從盛上來就沒換過的冷茶,悠然道:“飲了儲宮的茶,就算是殿下的奉師茶,師徒禮成,明日起可要好好用功,不能再玩鬧無度了。”
梁珩一口水噴了近身服侍的黃門一身,嗆咳不止,又驚又恐:“明明明、明天?”
沈矜端了冷茶就要喝,關鍵時刻,沈育忽然記起崔季的警告。這茶水雖不是正兒八經準備的奉師茶,卻是來自太子宮中,沈育眼皮直跳,攔下父親的茶杯,就見黃綠的茶湯裏有一灘渾濁的粘液。
沈矜尚未留意到,當下也不禁愕然。
文人素來清貴,遑論事師猶事父,沈矜雖身無一官半職,朝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是他的門生,侍奉師長向來是畢恭畢敬。盡管太子地位尊貴,也不可這樣折辱于人!
沈育緊握茶杯的手暴起青筋,眼下卻不好發作——梁珩醉得稀裏糊塗,如何與一個醉鬼分辯道理?
“茶涼了,”沈育冷着臉,“喝什麽喝。”
他随手将杯子擱在案上,哪知梁珩嘴裏嚷嚷:“涼茶怎麽不能喝,渴死我了。”他喝光了黃門給的醒酒茶,又伸手去拿那杯髒茶,沈矜、沈育都将他瞪着。梁珩絲毫不覺,端了茶杯真要往口中倒。
“殿下不可!”他身邊的黃門慌裏慌張,千鈞一發之際将他手中茶杯奪下,兩滴茶湯灑在梁珩金貴的衣袍上。
“涼、涼的不能喝,”黃門說話結結巴巴,“臣給殿下倒杯溫的……”
梁珩什麽也不知道,任由群閹簇擁着他整理衣着、鞋襪、頭冠,像朵陷在蛛網裏的菟絲花。沈育沉默地瞧着,突然便明了為何崔師、馬師與謝師都無功而返——閹寺們陰冷的心思毒汁一般浸透了整座儲宮,想要接觸到殿中之人,就得穿過這片毒沼。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https://leshuday.com/book/thumbnail/358049.jpg)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