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黃眉雀

有梁珩這一打岔,侍奉的黃門沒有得逞,也沒有再耍小心思,規規矩矩換了熱茶來,讓梁珩行了拜師禮。

沈育冷眼旁觀,覺得他不情願極了,卻不得不接受安排,因為這是皇帝的命令。

沈矜沒有多說什麽,只對梁珩勉勵了幾句,諸如“揚之深,則泉出,樹其壤,則谷物滋焉”,希望梁珩能跟随他勤奮治學。待到回了在望都城臨時安置的家宅,沈矜才對沈育說出了自己的期望:

“你做殿下的陪讀,可同他多親近些。莫要叫殿下被閹人障去耳目。”

父親也敏銳地察覺了,儲宮那不同尋常的氛圍。

翌日,儲宮為沈矜整理出久無人使用的書房,供他講學,沈育背負書箱跟随父親。講師的筵席前有兩張案,一張是梁珩的,一張是沈育的,沈育為梁珩歸整好将要使用的經卷,又研了兩臺墨,一看時辰,日頭已上屋脊,梁珩還不見蹤影。

沈矜閑适地翻閱竹簡,書房裏只有編繩與簡片摩擦的索索聲。

沈育終究按耐不住,問:“那小子怎麽還不來?”

從前在沈氏學塾裏,就沒有遲來的道理,學生之間互相攀比的無不是誰今日起得更早、念書更勤奮,往往是鄰舍的雞還沒叫,學塾裏已經有了讀書聲。

“不可無禮,”沈矜泰然道,“你昨日見着殿下,覺得他和你從前那些同窗一樣?這時候,多半在貪睡吧。”

沈育沒話說了,梁珩要是聽話的學生,也不至于氣走了三位先生。

“我去找他。”沈育站起來,得了父親默許,便往太子寝殿去。

一路上也沒遇見幾個侍從,廊庑、亭閣、配殿,處處空蕩。

他正疑惑,走過花園,聽得一陣密集的腳步聲,探頭瞧去,花園裏幾十個小黃門舉着長竿舀子圍成堆,不知在做什麽。

沈育心中一動,走上回廊靠近了看,果然見群閹之中是披頭散發的梁珩。他趿一雙木屐,衣襟大敞,大概是剛從榻上起身,還未來得及洗漱。花園裏全是石子路,梁珩的屐齒叩在石路上清脆作響,登登登登,一陣小跑,追着什麽東西。

幾十個黃門就跟着他跑來跑去,小心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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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育眯起眼睛,看清他們正對幾只雀鳥圍追堵截。

長竿舀子挂着羅網,輕輕一兜,飛在半空的雀兒就給他們打下來,滾落草地。

“殿下,這裏這裏!”

十幾雙手籠不住兩只雞蛋大的小雀。

梁珩外袍一脫,甩将過去,猶如天羅地網一罩。

“抓到了!”他用金線繡的王袍包住鳥雀,一屁股坐泥地上。

“快拿籠子來,別放跑了!”梁珩催促,兩個半大的小太監匆匆跑進回廊,給他取來鳥籠。

梁珩提着籠子,籠裏兩只黃眉雀活蹦亂跳。堂堂一國太子,得了兩只鳥兒卻像得了罕見的珍寶,眉開眼笑,被衆人簇擁着走進廊檐,迎面遇上沈育。

梁珩:“……”

黃眉雀叽叽喳喳,喳喳叽叽。衆人沉默。

“啊呀!”梁珩恍然大悟,叫道,“我今天是不是要聽先生講學來着?”

他的王袍沾着草屑,裏衣沾着泥巴,長發亂糟糟披着,哪裏都不像樣。沈育居高臨下,将比他矮半個頭的梁珩打量一番,淡淡道:“是啊。”

“殿下,先穿衣服。”貼身的侍人跪地,為梁珩拂去衣擺的草屑泥土,又為他理順頭發,束在腦後。沈育後來才知道,此人名叫信州,年紀比梁珩大上一輪,乃是從皇嫡子誕生之日起就被撥來伺候,陪着太子長大,比帝後還親。

梁珩依依不舍別了他的小雀兒,進書房,沈矜剛好喝完第二壺茶。

“學生貪玩誤了時辰,請先生責罰。”梁珩作揖賠禮,似模似樣,只是臉上渾不在意的神情在沈育看來,已有了屢教不改的先兆。

沈矜說道:“若是塾裏的學生偷懶懈怠,确實是要罰的,玉不琢不成器。常言道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若是不好好念書,将來如何能跻身廟堂之上,一展宏圖?天底下的讀書人莫不因循這個道理。”

梁珩低眉順眼聽着。

“唯有殿下除外,”沈矜又說,“殿下生來便在帝王家,讀書人勤奮治學,只為替天子治理江山。天子是主人,士人是家臣,既已有家臣打點內外,又何須天子躬親勞碌?自然是想玩便玩,想懶便懶。”

這番話說得何其不對勁,連梁珩都能聽出來。想他從前的夫子,不論是書館啓蒙,還是精舍講經,乃至崔馬謝三人,都說過不少訓誡的話,沈矜卻叫他“想玩便玩,想懶便懶”。

沈矜:“然則天子是主人,庶民又是什麽?”

書房裏沒人說話,梁珩垂着頭站片刻,才發覺沈矜是在向自己提問,想了想,答道:“庶民是家臣?”

他雖不好學,卻很機靈,套用了沈矜的前話作答。不料沈矜卻斷然道:“錯了,庶民是過客。”

“只有天子與他的江山共存亡。”

在沈育看來,梁珩完全沒聽懂沈矜的意思,點頭如搗蒜,卻不知其所以然,之後聽學也是,懵懵懂懂,一問三不知。沈育給他研墨,看他在麻紙邊沿畫了一只小鳥。沈育眼皮直跳,勉力克制自己一筆杆敲在梁珩腦門兒。

及至今日畢,梁珩已不知打了幾輪瞌睡,沈矜裝作不知,宣布放了,梁珩立時醒轉,歡欣鼓舞跳出書房,一溜煙消失不見。

沈育心有不滿,将他父親看來看去。

沈矜先發制人,說:“你陪太子攻書,怎麽殿下都睡過去你也不提醒提醒?”

沈育霍然起身,幾步跨出書房:“我去看看他究竟在搞什麽!”

“年輕人,”沈矜慢條斯理,依舊用編繩系上書簡,“毛毛躁躁。”

梁珩在搞什麽呢?他迫不及待地要去看早上那兩只黃眉雀,木屐齒在回廊裏叩出一串輕盈的回響,盛夏日仆下都在廊中乘涼,遮擋日頭的竹簾随風起伏,走道裏光影斑斓。

“我的雀兒呢?!”

黃門郎們見着梁珩,都有些尴尬,面面相觑。

信州說:“殿下,雀兒在這裏。”他将珠玉黃金做的鳥籠遞給梁珩,梁珩沒有接——一籠鳥毛與零星的血,兩只黃眉雀撞得頭破血流,鳥喙殘破,已經沒了生機。

“這兩只鳥忒也活潑,”一個小黃門辯解道,“可勁撞籠子,給吃的也不吃,水也不喝。”

另一個說:“殿下莫急,咱再去捉兩只來?”

梁珩忽然問:“撞籠子,就是不想被關着,你們怎麽不放了?”

“我們怎麽敢,這不是您親自捉了關進來的?沒得您允許,誰也不能放啊。”

梁珩不說話了,信州觀察他臉色,問:“殿下,您還要嗎?”

梁珩愣了半天,說不要了,轉身要走,有人提議再給他捉兩只活的來,這句話不知哪裏點着了炮仗,梁珩回頭大吼:“誰也不許去!”

走出兩步,又吼一句:“不準捉!”

黃門郎們莫名其妙,誰也不知梁珩哪裏起的無名火。

梁珩轉過廊角,當頭撞上沈育抱臂靠牆而立。這麽近的距離,那邊發生了什麽事都聽得一清二楚。

“鳥死了?”沈育問。

梁珩正在氣頭上,渾身刺都豎了起來,惡狠狠瞪着沈育。

“和我有什麽關系?”沈育兩手一攤。

梁珩憤然抹了把眼睛,走路像在沖鋒。這人還會可憐兩只鳥,沈育有點看不懂,荒唐太子會有這份好心?

沈育跟着他:“你怎麽不想想,是你自己早上起來捉鳥,若是乖乖來聽學,也就沒這檔子事了。”

梁珩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沈育道:“怎麽不是一回事,一個人同一時間難道還能分身異地?你來聽學就不會捉鳥,不捉鳥人家就不會死。”

梁珩的腦子根本繞不過沈育,幸好他是殿下,可以不講道理。

“你到底想說什麽?”

沈育拉住梁珩,叫他別再沖鋒,能站住好好聽他說完話:“鳥都能可憐,我們等你一早上,你來了就瞌睡,我們連句重話都不敢說,就不可憐?”

梁珩瞧他,兩只眼睛亮得很。他生得本來唇紅齒白,模樣端正,任誰給他這般盯住,什麽脾氣都煙消雲散了。沈育反倒有些不安起來,梁珩畢竟尊貴,連他老父都叮囑過不要與他為難。

也罷,犯顏勸谏,要罵要罰沈育都認了。

梁珩說:“那你想和我一起玩兒也行。”

沈育原地踉跄,差點撲地,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

太子有點冒傻氣。沈育心中再次加固了此印象。

後來沈育反省自己的教育失敗,總結得出一個經驗,對于過于犯傻的學生,最好直言相告,以免其在彎彎繞繞的話術裏迷失了方向。

事實證明梁珩就是其中之一。

第二日講學,他又遲了,這次是貪睡。沈育找到他寝殿,清涼殿儲存的冰塊源源不斷送來冷氣,熨帖得人骨頭發酥。

梁珩睡得口水直流,腰間一條薄被,敞開的領口露出少年人白皙的膚色。信州握一把團扇守在塌邊,對沈育比了個噓。

“……”

噓他大爺。

沈育将此情形如數轉告沈矜,他現在委實明白了崔顯等人為何紛紛在太子身上砸了金字招牌。

但沈矜依舊泰然處之,甚至到沈育都不能理解的地步——為了遷就太子的睡眠,沈矜将之後的課程調到了下午。

即便如此,下午的課,太子還是不到場。

梁珩甚至不在儲宮,沈育揪着一個眼熟的小黃門問梁珩去處,他已認得一些人,比如眼前這位就經常跟在梁珩身邊。

小黃門眼神亂瞟一陣,支吾不肯說明,無奈沈矜名義上是太子少師,最終還是告訴沈育:

“這個時辰,不是在東市的陳玉堂,就是在西市的解绫館吧。”

沈育嚴厲道:“他今日有課,就算自己忘了,你們也不提醒?”

小黃門不以為意:“沈公子,您有什麽疑惑,直接問殿下好了。我們做下人的只管逢迎主子開心了事。”

陳玉堂,解绫館,名字風雅無比。

汝陽郡裏也有一家陳玉堂,專賣玉器珍玩,只做文人墨客的生意,清高得不行。

不料望都城的陳玉堂卻是大大的不同,不是風雅的風,而是風流的風。

胭脂水粉香飄十裏,進出皆是衣紫服朱、珠光寶氣的富貴之人。因是白日,來的多是無所事事的纨绔,半座王城的官家子弟都在此處雲集銷金。

沈育走進樓中,他家乃是黎庶,世代不官,因而都着素地衣衫,但用料也頗講究,腰間又懸一塊美玉佩,登時便有許多香姑娘迎上前。

“我找人,不吃酒!”沈育手忙腳亂,抽身往二樓去。以梁珩的身份畢竟不能在廳堂抛頭露面,想必是在樓上雅間。

雅間不設門,改用屏風或垂簾,內裏情形若隐若現。有妓子清彈,美人獻舞,也有陪吃陪喝,陪到榻上去。沈育一路走過,臉黑如竈底。

梁珩說到底才十七八歲,同他一般大的年紀,沈育無法想象他在歡場如魚得水的模樣。沈育自己就從沒來過這些地方,文人聚會也會邀請歌姬舞女,但他們都是請女孩們到府上來,而不是自己到窯子裏去。

很快沈育就知道梁珩在哪兒了——他看見信州守在一間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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