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蒙眼巾
“沈公子。”
信州見到他,顯然并不驚訝。沈育已然失去了質問的興趣,儲宮就是這般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做派,他往雅間邁出一步,信州立刻攔在跟前。
“殿下正與友人相會,有事可稍晚些再說。”
沈育冷笑一聲,将人推開,珠簾扇合,頓時隔絕出一片充滿酒香與歡聲笑語的小天地。
滿座皆是鮮衣羽扇、豐致翩翩的少年,喝得紅暈上臉,東倒西歪,彼此摟摟抱抱,乃至醉卧膝頭。
一酒氣熏人的公子爺甚至來扒沈育的褲子,嘴裏嚷着“遲了遲了,自罰三壺”,要往他身上纏。
沈育拔出腿來,将那糊塗公子推回他同伴懷裏,徑直往酒席裏處走去。
金杯美酒荔枝果,桌案後是眼神迷離的梁珩,他也歪倒在陪酒的肩膀,陪酒正講個什麽笑話,太子殿下笑得前仰後合,被攬着腰不至摔倒。
沈育門神似的往案前一站,覺得梁珩此時已并不能認出自己來。
陪酒的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繡金線的衣邊與佩玉上,沒說什麽,握一杯小金樽溫言軟語地勸梁珩。
那杯酒止在半空,因為勢急,灑出兩滴。沈育鉗住陪酒的手腕。
陪酒的一記眼刀剜過來,竟不像風塵中人,有點盛氣淩人的派頭。
連帶酒場也安靜三分。
梁珩在對峙中清醒少許,認出了沈育,輕松地說:“你來啦,找我玩兒嗎?可以啊,來吧來吧。”
陪酒這才緩了顏色,溫聲問道:“殿下的朋友?”
梁珩說:“宮裏先生的兒子呀,陪我讀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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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二字說出來,頓時滿座哄堂大笑。沈育在一衆公子哥兒嘲弄的起哄中面不改色,對梁珩說:“我是陪讀,不是陪酒。殿下,草民請您回宮聽學,惜取光陰,切莫随意蹉跎。”
梁珩十分驚訝:“你這人,授課時唠叨也罷,怎麽放假還要追着念經?除了勸我讀書,你就沒有別的事做了?”
沈育後槽牙磨了磨。
陪酒覺得有趣,問道:“殿下新請了夫子?”
“是呀,”梁珩說,“聽說是汝陽的名師,遇上我只能算倒楣,一看到經卷我就頭疼。”他剝了荔枝塞進嘴裏,懶洋洋的不願挪動,朝沈育擺擺手:“先生放我假,我也放你假,忙你自己的去別管我了。”
沈育:“一刻鐘前就該授課,哪裏在放假?”
梁珩:“……”
珠簾再次分開,信州聽見動靜,回過頭來,梁珩臉上挂着兩條寬淚走出溫柔鄉。衆公子哥依依不舍:“殿下常來啊!”
沈育緊跟在梁珩身後,像押送服刑犯。
梁珩握住信州扶過來的手,難以置信:“我下午真的有課?”
信州低眉順眼:“臣以為殿下知道。”
梁珩站不穩了,東倒西歪,恨不得暈倒請假,昨日不知是誰通知他今早不必晨起,只管睡到日上三竿,他便以為是沒有課了。出門找樂子,也沒人提醒他。
果子酒馥郁的香氣沾染梁珩一身,讓沈育想起第一天見到梁珩他也是喝得暈暈乎乎。信州忠心地遞來手臂攙扶,梁珩卻偏要往沈育身上靠,大約是頭暈得控制不了方向,歪了一下,來扯沈育的袖子。
沈育被他壓着半邊肩膀,想起雅間裏給梁珩喂酒的陪侍。梁珩不是恪守禮數的皇室貴胄,他天然的随性惰怠、放縱輕浮,說不得就是在風月場裏耳濡目染學來的。
懷着輕視的心情,沈育向信州問起那個陪酒。信州卻說:“您說笑了,那哪能是陪酒小倌。那是相府的段大公子。”
南亓國相段博腴,一生勤懇為國,兢兢業業,他的大公子段延陵青天白日裏陪逃課的太子爺尋歡作樂。
梁珩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鬧騰,只是走路都犯困,信州試圖從沈育背上将人接過來,但梁珩纏得太緊,只好由沈育一路把他背回儲宮。沈矜站在門口張望,見到人事不省的太子,默默搖頭。
少年人骨架輕,體溫高,負在沈育背上,酒氣熏得沈育都快暈了。他将梁珩放在榻上,寝殿裏服侍的黃門蜂擁而上。
“倒點涼水來,殿下每次喝多了都口渴。”
“哎喲要吐了!”
沈育馬上彈開,果然梁珩臉色難受地翻起來,伏在黃門手捧的盆裏嘔了幾口,閉着眼睛又躺回去。
他連眼皮都是緋紅的。沈育等了一會兒,不見他清醒。
醉了,恭喜。
沈育對信州說:“今日沒課了。”
望都城槐樹坊,沈家在王城置辦的宅子,住進來沒幾天,下人們忙前忙後,将荒蕪的庭院修整翻新。
木香藤爬滿藤架,垂下團團簇簇的白花,沈矜坐在花藤下喝茶,學生宋均陪着他。
沈矜的生活自理能力與他在學問上的建樹是兩個極端,忽然要到王城暫居,最不放心的是沈夫人,不但派來了親兒子,還請了學生裏最穩重持家的宋均同行。
沈育找到他們時,宋均正剝了幾個荔枝果,晶瑩地堆在瓷碟裏,擱在先生手邊。沈育看見荔枝就想起梁珩在陳玉堂的荒唐行徑。
“他和人喝酒,喝得大醉酩酊,絲毫不記得有課。”
沈矜吃果喝茶,沒開口,宋均好奇道:“太子珩麽?聽說崔先生等也拿他沒辦法。老師以為如何?”
沈矜回答兒子的話,說:“你同我告狀,我又能向誰告狀?陛下麽?”
聽者有心,沈育一愣,這才覺得奇怪。抵達王城半月有餘,尚不聞皇帝召見,也從未駕臨儲宮督察太子功課。
沈矜問宋均道:“你每日用功,為的是什麽?”
宋均本是郢川人,少時慕名拜入汝陽沈氏學塾,為求以明經策論考入廟堂,得一官半職,施展才華。
沈矜又問沈育:“你不用做官,也不為名利,每日用功,為的是什麽?”
“育哥兒能為什麽,”宋均笑呵呵,替他答了,“不好好念書豈不是要挨老師的戒子鞭。”
沈育若有所思。
“太子珩既不用考取功名,也不會挨鞭子,”沈矜長嘆,“怎麽肯安生坐在書房裏,聽人念催眠經呢?”
梁珩大醉三日,三日都沒出過後殿,沈矜也學聰明了,不再來回白跑,吩咐兒子替他查看狀況。
這日沈育又去儲宮,王城裏熱得街道不見行人,只有白灼的日光晃得人眼瞎,沈育戴一頂綢帽遮陽,一進儲宮情形又大不相同——假山湖泊、綠柳成蔭,百花盛放、莺啼燕轉,連廊一望無際的竹簾蔽去日頭,光影青斑随風游走。
湖面清風徐來,一座水榭立在中央,四面輕紗層疊飛揚,現出水榭中重重人影。
還未走近,已聽見嬉笑歡鬧。
水榭四角都站着人,梁珩蒙着眼睛伸手亂摸,他今日不穿王服,換一襲輕便的紗衣,衣擺長袖跟着他蹦蹦跳跳,活潑得不行。
陪他玩鬧的有些是小黃門,有些是沈育在陳玉堂見過的公子哥兒。
梁珩蒙眼摸到一人,便從他的五官輪廓猜測是誰,猜對了換人,猜錯了繼續。
所有人都愛逗他,踏出聲響從他身前身後跑過。梁珩摸到信州,這是最乖的一個,一動不動任他上下其手,梁珩便信心十足地笑起來:“我知道了!”
段延陵悄無聲息給信州使個眼色,兩人在梁珩跟前換過身份。
“是信州嗎!”梁珩伸手往段延陵臉上摸,被段延陵按着腰抵在亭柱上。蒙眼的綢帶是白的,梁珩的唇是殷紅的,段延陵的鼻息巡睃過他的臉頰、唇角、肩窩,放肆又親昵。
這般行徑大膽,卻沒一個人制止。
垂簾兩分,沈育面色冷然,與亭裏的段延陵驀然對視。彩繪浮雕的梁柱承起兩人重量,段延陵摟着梁珩沖他笑了一笑。
“信州?”梁珩摸摸段延陵下巴。
“錯啦。”段延陵親親密密地說,握着梁珩肩膀一推,亭榭裏的人蜂擁而上,像接一朵和風裏飄落的花,梁珩在他們若即若離的戲弄中偏了方向,跌到沈育跟前。
“不許動!”梁珩忙道,揪着沈育袖子,順着他肩膀摸上脖子,摸到唇角、鼻梁。
他的手指被湖風水汽浸潤得冰涼,夏日裏摸得人很舒服。沈育冷冰冰站着,果然一動不動。
梁珩的手爬上他眼睛:“段延陵!”
段延陵靠着憑闌笑,充滿底氣的自在自得。
“連轸!”梁珩又叫。
亭榭裏不知是誰噗哧。
沈育抽了袖子轉身就走,梁珩本來蒙着眼,被他一帶差點摔着,哎喲一聲扒下蒙眼巾。
一種荒誕的、出奇的憤怒直沖沈育腦門,梁珩總能帶給他新的失望。但是越憤怒他反倒越冷靜下來,不疾不徐沿着芙蓉開遍的湖岸走,碧波蕩漾,景色宜人,走到梁珩小跑着追上來。
“沈育!”
終于叫對名字了,梁珩邊跑邊喊他。
“殿下。”沈育恭恭敬敬停下。
梁珩喘着氣,還來扯他袖子。這位殿下确實平易近人,與什麽人都能摟摟抱抱、拉拉扯扯。
“你怎麽來了?今日有課麽?”
“沒有課,”沈育回答,“殿下放心玩耍,以後都沒有課了。”
梁珩傻傻看着他。
“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衆,而親仁,行有餘力則學文,”沈育冷冷道,“德行本也,文藝末也。我觀殿下行止,尚不足與言經學。”
他說話文鄒鄒的,梁珩聽得半懂不懂,好在他有一個優點——擅長察言觀色,他覺得沈育好像有點看不起自己。
“什麽意思?”梁珩立刻板起臉。
沈育笑了一聲:“草民告退。”
他等着梁珩叫住他,或者使小性子責罵,然而什麽也沒有發生。沈育頭也不回走出儲宮,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那天以後沈矜就使喚不動兒子了——沈育不願意再去儲宮。沈矜沒有詢問理由,不問也知道,從前廣陵有位陳姓少年發奮讀書勤懇刻苦,但是考入沈氏學塾就犯懶惰怠,被沈育拿着雞毛撣子追着繞安井坊三圈。
沈矜有時也覺得他的兒子過于少年老成,倒并非天生如此,從前也有過因撒潑偷懶而受罰,忘了從何時起戒子鞭就落不到沈育背上了。
“給你放幾天假,打算做什麽呢?”沈矜問沈育,并希望得到念書做文章以外的答複。
“出門。”沈育說。
沈矜欣慰點頭:“去哪裏?”
“西市書肆,和宋均、小崔先生一道。”
宋均是本家學塾出身,沈矜大弟子,小崔先生則是崔家的次子季,比沈育大上一輪。這兩人沈矜都很了解,一個比一個書卷氣重,說話離不了之乎者也經史子集。
沈矜問:“你就不能有點年齡相仿,又活潑一點的友人?”
這個要求,沈育只能想到梁珩。想到梁珩他就冷笑。
西市書肆,沈矜剛到王城就在他家購入了百冊經卷,父子二人都成了貴客,沈育要與友人書肆聚會,老板特意辟出後院子,鋪上筵席,備好茶水。
書肆生意不錯,王城百姓挺愛讀書,還未走進店鋪就聽見吆喝聲:
“《望都美男圖志》,出第二冊 了啊,欲購從速,售完即止!”
沈育:“…………”
店裏一個熟悉的背影,沈育過去打招呼:“小崔先生。”
果然是崔季,他也和購買《望都美男圖志》的人擠在一個攤前,麻紙手繪的人臉編成一冊,旁側蠅頭批注上人名府址。崔季正翻閱另一本,沈育瞧見卷首——《儲宮與相府不得不說的二三事》。
沈育:“………………”
崔季放下書:“哎呀,賢弟,來得甚早。”
沈育:“書上都寫些什麽?”
崔季與他往店後院裏走:“瞎傳罷,嚼太子珩和相府公子的舌根。沒被禁也是市署不管事。”
沈育卻親眼見過梁珩與段延陵厮混,當下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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