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繡手絹

南朝文人好清談,以說玄詭辯評判個人才能,文士交友也喜結口舌便利者。從前在汝陽,沈崔馬謝四家學塾裏,尤以沈門七子為個中翹楚,學生往往以能加入七人聚會,與其中之一舌戰數局為傲。

宋均是沈門七子的老大,并非學識最大,乃是年紀最大之意,沈育則是老幺。崔季已過了做學生的階段,偶爾會在自家塾裏授課,卻也熟知這屆學生裏鼎鼎有名的幾個人,沈育等人私下與崔季相熟,都喚他做小崔先生。

今日聚會的,除卻宋均與崔季,還有一位陌生青年,乃是崔季帶來的。

“他叫鄧飏,”崔季介紹道,“世代居住在望都城,熟門熟路的,平時可叫他帶你們去玩兒。”

鄧飏瞧着不比沈育大多少,性格爽直,很快與宋均、沈育結為好友。

“汝陽四學聞名天下,每年不知多少少年郎擠破頭也想登得龍門,”鄧飏很高興,眼睛發亮地說,“想不到今日我有幸結識崔、沈二學出身的弟子,與君同席共話,勝過寒窗三年。”

宋均謙遜道:“哪裏,多蒙擡舉,都是虛名而已。”

“可不是胡說,就連王城官家也希望将子弟送入四學,都說天下大道三分在朝七分在野,這個野,誰都知道說的是汝陽。”

鄧飏又說:“我曾聽聞連太尉欲将獨子連轸托付給謝覽謝師,送了絹帛百匹、金玉十箱,更有字畫珍玩、古董陶瓷,卻因連轸背不出齊物論,被謝師婉言拒收了。”

說是婉言,其中看不起之意還是令連太尉大失顏面。

“再者,”鄧飏忽然笑對崔季與沈育,“連皇家也為四學所折服,不是連召四師赴儲宮為太子珩講學?”

他說這話,崔季可就笑不出來了,要知道崔顯是豎着進儲宮橫着被擡出來,半條老命差點被太子爺折騰了去。想當初崔季還千叮咛萬囑咐,提醒沈矜父子別蹈了崔顯的覆轍。

不過依沈育如今看來,使壞的不像是太子,倒像是成天圍着太子轉的那幾只莺莺燕燕。梁珩此人腦子不甚聰明,心眼卻是不多。

宋均好笑道:“鄧兄也有所不知了,我家先生可很是頭疼,殿下可謂天底一等一不好學之人,沈公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鄧飏打小在皇城長大,家中雖無高官勢職,但王城少年求學,攏共也就那幾家精舍書廬,能與不少官家子弟結識,聽得許多傳聞。當下鄧飏想起一樁轶聞,與三人分享:“殿下從前在精舍修習經書子學時,就常常逃課偷閑,他和相府那個段延陵,乃是最令經師難做的兩個煊赫貴胄。你們想想,打也打不得,罵也不得,由着他們去,若是相爺與陛下考校起功課來,學生一問三不知,經師那也不好交代。”

這話說的是,三人點頭附和,都是棍棒底下教出來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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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師便向做父母的告狀啊,”鄧飏說,“不料相爺說‘忙,沒空管’,陛下說‘不想學算了’。”

他兩手一攤。

沈育、宋均與崔季都聽得啞口無言。

難怪那兩人花天酒地百無禁忌,原來根本沒人管束。

為尊者諱,王室糗事畢竟少傳為妙,鄧飏将話題又引到望都風物上,聊起春夏觀花的勝所,除卻城北鷺源野,就是南闾裏的仇千裏府,占地廣大沃土數頃,種滿薔薇,每當鹂莺之月繁花開遍,姹紫嫣紅,號稱“刺紅之籬”。

王都看個花都這麽氣派,引得三人好一陣感嘆。沈育便同鄧飏講起汝陽風物,沒有薔薇,只有四家書院,每到四更剛過朗月高挂,就書聲陣陣,號稱“雄雞打鳴”。

鄧飏笑得茶水灑一地。

四人相約下個花期同赴南闾看花,初次茶會便散了。

及至出了書肆,崔季才想起一事,向沈育打聽太子宮中的侍女。

他這一問,沈育才發現,梁珩好像從不用侍女,身邊都是一群閹寺跟着。

“一個宮女也沒有?”崔季再次确認。

“小崔先生不是也去過?”

崔季:“待了沒兩天,就和我爹收拾被褥走人,宮室有幾間都不知,哪裏知道宮人。”

沈育無奈道:“怎麽好像我就對春宮很熟一樣。你問這做什麽?”

猶豫稍頃,崔季給沈育看一條綢地繡花手絹,約莫是個老物件,原本的素色都泛黃,沾了不少污漬,似乎并未被妥善保存。

“你知道我上頭原本有個大哥,後來到王都謀職,多年不曾與家中聯系,這次我與我爹到望都城,也是想打聽他的現狀。聽說是做了棋待诏,進宮教棋認識了一位宮女,兩人感情甚篤,我大哥還有過成家的打算。只是在那之後他再次消失不見,當年的同僚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只是将他留下的一條手絹給了我們,恐怕是那位宮女所贈。我想拿這條手絹打聽到宮女的下落,說不定就能找到我兄長。”

崔家的情況,沈育也有所耳聞,崔家大哥崔逸當年也是個性頑不羁的,任崔顯打罵都不能在書房裏坐滿一個下午,後來與家中不歡而散,獨自赴京謀生。

未料這許多年都沒和好。

崔季嘆氣,顯然很失落:“若是問遍王宮與儲宮都無果,想必那位女子便是已經脫籍出宮,說不定與我兄長結為連理,過起了新的生活。”

崔逸說起來也是與沈矜同年的長輩,沈育不好置喙,只能向崔季承諾有機會就幫忙探聽。

然而沈家父子備受冷遇,沈育自己多少也有些不願再踏入儲宮了。說着幫崔季打聽,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暑日炎炎,沈育正在東院搭的木香藤花架下通讀治安策,夏瓜在井水裏冰過,下人切開放在他手邊,涼氣快散盡了還沒動一口。

日光熱辣辣打在竹簡上,他讀完才從石雕般紋絲不動的狀态中抽離,将快被磨斷的編繩系上,一擡頭看見連廊下站着兩個人——

梁珩正沖他笑。

沈育一愣。

“見你讀書,殿下不願打擾,”宋均請梁珩到花架下落座,重重樹蔭遮蔽下的竹簟涼意尚存,“有勞久候,真是過意不去。”

沈育一時語塞,想不到梁珩怎會大駕光臨,看看宋均,宋均不知所謂地沖他擠擠眼睛。

梁珩道:“你被蚊蠅叮了。”

沈育:“啊?”

梁珩探身來拉他袖子,沈育反射性就要掙,但梁珩僅僅是撸起袖擺查看他的手臂,果然有幾個紅腫的包。

大約是讀書時不經意被夏蟲叮了,自己還沒察覺。

梁珩很不能理解:“你不覺得疼癢嗎?”

太子殿下細皮嫩肉的,衣袍多根線頭都覺得硌。他從懷裏掏出一只藥玉瓶子,打開就是濃郁的膏藥味。梁珩用指頭蘸了點,要給沈育塗腫包,沈育馬上抽手:“使不得!”

“那你自己塗吧。”梁珩從善如流,把瓶子遞給他。

沈育:“…………”

“我看你剛才好像魂飛天外一般,目不轉睛的,一心都在書卷上。看的什麽這麽有趣,連自己被叮咬了也不知道?”梁珩好奇地去撿沈育擱下的那卷竹簡,看見卷首一行篆書,認得是治安策。

這篇他也讀過——古之王者,太子初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齋肅端冕,見之南郊,見于天也。

初時他不懂為何太子初生要見于天,問夫子,夫子說,太者大也,承天命以代天牧民,乃是一國至關重要之人,唯有南郊祭天承認他的地位。

聽得段延陵嗤之以鼻,直呼屁言,本朝太子降生時就從未有過什麽南郊祭天的壯觀儀式,也未有什麽天生異象、地出奇觀,同王城千萬尋常百姓家生子并無分別,也沒人拿他當回事過。罷了就說夫子迂腐刻板,不值得聽學,拉了梁珩逛街去,梁珩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

沈育塗了藥,有些搞不懂梁珩的心思,他犯顏不止一兩次,每每以為太子将施以懲戒,梁珩卻總表現得傻乎乎,好像并未察覺到他的冒犯。

“殿下就舍,所為何事?”沈育問。

梁珩指着治安策問他:“你看得懂這篇文嗎?你知道它的含義?”

沈育與宋均面面相觑,治安策是沈矜藏書之一,兩人閑來都讀過。看着青簡上井然有序的墨字,沈育忽然福至心靈:“我知道,你想問什麽?”

“古之王者,太子初生……見之南郊,見于天也,”梁珩能背誦全句,他記性倒還不錯,“為何要見太子于天,這是什麽好事,天下幼子只他一個人能得?”

不料梁珩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宋均大為意外,想聽聽師弟怎麽回答,沈育年紀不大,心思卻是學塾諸生裏最靈活百變的。

“不僅要見之于天,還要使士負之,”沈育将青簡鋪開,讓那句話以後文字第一次出現在梁珩眼前,“使三公、三少明孝仁禮義,去逐邪人,不使見惡行。殿下,您生來就該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為了使您成為天下最端正的人,成為明了孝道、仁愛、禮義的君子,才堪當大任。”

他又盯着梁珩雙眼,只是确認他沒有懵懂走神,卻叫梁珩忽然手心冒汗,緊張起來。

“因為您是天下大道所系,社稷所載,萬民所期。”

“夫、夫子說,”梁珩說話都有點不利索,他可以被沈育訓斥,卻難以被他寄予期待,“任人唯賢,我這樣的人如果能成為萬民所期,那你又算什麽?”

沈育露出一個笑,神情溫和:“梁珩是太子,太子卻不是梁珩。太子是王朝的象征,我是輔佐王朝的千萬臣民之一,我可以成為殿下的依靠。”

尋香而來的蝴蝶穿過三人,落在木香藤上。宋均起身告退,去準備涼茶。藤架下只有沈育與梁珩相對。

今天的梁珩讓沈育覺得不同尋常,換做前幾日,被他這一番長篇大論勸學,不說翻臉走人,也會裝作、或者真的聽不懂,蒙混過關。今日卻好好坐着聽完了,甚至頗為認真上心的樣子。

“你還挺能說的。”梁珩擡頭瞅瞅對面的人,又垂下腦袋,手指摳着竹席縫隙。

沈育:“……”

“我今天來,是想請沈先生繼續講學,”梁珩說,“先生卻叫我來找你,先得到你的同意。”

沈育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梁珩隔着茶幾抓住沈育雙手,殷切地說:“沈育,你回來陪我念書吧!”

他手心汗涔涔、滑膩膩,臉頰燒起兩團難為情的紅暈,沈育被他灼灼目光注視着,忽然也有些緊張,好像自己正被委以天下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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