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為孝論
等到宋均磨工似的沏好涼茶,端來庭院,梁珩早就走了。
他在沈育對面坐下,甘草茶分了兩碗:“我看太子珩不像你說的那種人。”
沈育不作聲。
“挺親切的,”宋均笑道,“沒有架子,被你直呼名字也不生氣。他來找你做什麽?我看他不太好開口,還特別回避了呢。”
沈育皺起眉:“找我讀書。”
宋均十分驚訝:“這不是挺好嗎?”
是挺好。可梁珩是這麽用功的人?沈育不相信。到了夜飯時間,沈矜告訴他:“陛下過幾日要親臨儲宮檢查功課。”
果然是臨時抱佛腳,沈育不屑道:“三天打漁兩天曬網,能學到什麽。”
宋均瞟他幾眼。
“願意學就不錯了,”沈矜大概并不抱有将梁珩培育成材的目标,也不如何在意,“不管出于什麽樣的原因,只有自己願意學,才能坐下來讀書。”
沈育冷哼一聲,宋均又瞥他。沈育莫名其妙:“你總看我做什麽?”
宋均笑起來:“你很奇怪啊小師弟。哄殿下讀書時你可不是這麽說的,怎麽還有兩副面孔?”
“我敢有意見麽,”沈育說,“他可是太子。”
梁珩正式邁入書房的第一天,清涼殿的冰庫冷氣追随他改了軌跡,送到書房地下,沈矜進門先被凍得打了噴嚏。
四面窗扇挂上遮蔭的簾子,簾下石竹花繁盛,紫紅的花色映得書房五彩斑斓,令沈矜、沈育頭暈目眩。
“前幾日講的,殿下想必都忘了,”沈矜說,“先從章句序講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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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育的書案與梁珩緊靠一處,梁珩的卷冊要沈育給他翻找,墨要沈育研,聽不懂沈矜的語義要沈育給他遞小話。
沈矜講到:“……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于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
梁珩悄聲問沈育:“我爹那樣的也算麽?”
今上文神皇帝,纏綿病榻久矣,常常數月不臨朝,莫說聰明睿智,連他的長相臣子們都快遺忘了。
沈矜又講到:“小學成功,大學明法,所以教人之法,與之仁義禮智之性矣……”
梁珩又問:“你那日同我說,端正之士知仁義禮智,延陵沒讀完大學,豈非是不端正的人?”
沈矜再講到:“三代之隆,其法浸備,王宮、國度、闾巷莫不有學……”
梁珩還想問:“真的嗎……”沒問出口,被沈育的眼刀剜了。
沈矜對講案前的小動作視而不見,有條不紊地翻過書頁。
窗外鳥也在叫,蟬也在鳴,書案的木紋也有趣,硯臺的墨痕也好玩,只有沈矜講課枯燥乏味。
梁珩固然要應付父親的檢查,卻也是真的坐不住,沈育不和他講小話了,他只好自己找樂子。
紫毫尖剛在硯臺裏畫出三根草葉,沈育的鐵手就敲在梁珩手背上。
紅嘴雀剛撲騰到書房窗棂下,梁珩就被沈育扳着後腦勺強行扭過頭。
竹席的邊角剛被梁珩卷出一道漂亮的波浪紋,沈育的膝蓋就跪上來——
“哎喲!”梁珩大叫。
沈矜終于停下來:“怎麽了?”
沈育坐姿端正得不行,看上去好像只是朝梁珩靠近了幾厘。“沒什麽,”他面容莊肅,“您請繼續。”
梁珩手指被沈育跪壓得紅腫,眼裏包着淚花放嘴邊吹涼氣,恨恨地斜睨沈育。卻是刀不像刀,鋒不像鋒,綿軟無力,委屈巴巴,任誰給這樣一看,也不禁有負罪感。
然而沈育鐵石心腸,筆杆往梁珩紅腫的手裏一塞:“記批注。”
事到如今梁珩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沈育不是段延陵也不是信州,不會服從、縱容他。沈育嚴肅又較真,是梁珩認為最不好玩的人。
及至下課,沈矜竟還破天荒地表揚了梁珩,為他能安安生生在書房一坐到底,不生事端。沈育默默把梁珩的書案收拾整齊,深藏功與名。
“先生,”梁珩主動要求,“您不如給我布置些功課,好教我也有拿得出手的東西給父皇檢查呀。”
有一瞬間沈育沒憋住,鼻腔裏哼出一聲。
梁珩瞪他:“你笑我?”
“不敢。”沈育嘴角上揚,不說沒有。
梁珩能做什麽功課,讓他不動腦子只抄書,恐怕都嫌手累。連沈矜一時都想不出。
午後下課,梁珩的精神頭又回來了,蹦蹦跳跳出了書房,簾子被他帶得飛起一角,漏進日頭強光,照得沈育眯起眼睛。
“殿下是個好孩子。”沈矜忽然說。
沈育垂眼,整理幾案上的筆墨。
“只是身邊太多人擋了他的路,”沈矜看着兒子,意味深長一笑,“就寫為孝十論吧,你去告訴殿下。”
亭檐下草叢裏一窩貍花貓,幼崽正嘤嘤嗚咽,沈育邁步跨過,聽得亭後尾廊裏傳來梁珩假模假式的抽噎,和着貓叫,哭不像哭,倒像賣好撒嬌。
“手都腫了,你看……”
還叫別人看……沈育都能想象段延陵握着太子的手不正經的模樣。然而走下尾廊,卻是信州坐在梁珩身邊,依着梁珩的意思細細查看手指,很是溫柔體貼。
“用不用塗藥啊?”梁珩問。
還塗藥?塗上去藥都沒他手指白。
沈育咳嗽一聲。
信州早看見他了,此時才慢條斯理起身見過:“沈公子。”
梁珩回過頭,扁着嘴把手縮回袖子裏。
“我有話和殿下說。”
信州得到梁珩眼神示意,躬身退出尾廊。擦肩而過時沈育看見他壓着眉線的側臉,低眉順眼、卑躬屈膝的奴仆,人後也會這樣親近主子。
“你來做什麽?”梁珩被沈育訓怕了,見他做到自己身邊,甚至下意識縮了一縮。
“手怎麽了?”
“沒怎麽。”梁珩翻個白眼。
沈育觀察他臉色片刻:“我看看。”說着去握他藏在袖底的手。梁珩一萬個不情願,被沈育牽着手心手背檢查,又別扭地豎起耳朵等沈育給出診斷結果。
“手很白,比我的白。”沈育冷酷無情。
梁珩怒道:“你就看到這個嗎?!”
“那還有什麽?”沈育笑了一下,“這麽一節課還能給你寫出繭子來?”
“是劃傷啊劃傷!”梁珩掰開指縫湊到沈育眼皮下,只見細嫩的皮肉裏果然有一道微不可察的血痕,大約剛劃破時是出了血,但很快就結痂,留下一串斷斷續續的痂痕。
梁珩指控道:“你跪我手的時候,竹席給劃的!”
沈育無話可說。血也幹了,藥也上了,他也沒什麽可補救的。
“你摸摸看。”沈育遞出自己的手。
他的手型瘦削,骨節比梁珩大一些,膚色也沒有梁珩那麽白。到底是讀書人的手,梁珩摸到他四指指節上突出的筆繭,經年積厚,有些粗糙。
“哇……”梁珩說。
沈育哄孩子似的:“手上長出這樣的繭子來,你就不會再怕被人檢查功課了。”
他難得有這樣的好脾氣,在學塾裏雖然也是勸學專員,卻沒有哪個比小太子更金貴,對他态度稍有嚴厲就縮回殼子裏。
好在梁珩氣消得很快。
“你不是要寫個功課交給陛下檢查?”沈育說,“夫子給你出了道題——為孝十論。”
梁珩點點頭。
“知不知道怎麽寫?”沈育忍不住戳破。
梁珩果然又搖頭。
“你教我啊。”他說,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将沈育望着。他望誰都這副神态,所以信州縱着,段延陵寵着。
沈育只能給他開小竈:“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國朝以孝治天下,孝與忠乃是相輔相成的品德。選天下賢孝之人,盡忠廟堂。待你日後踐祚,孝便是你選用人才的重要标準。”
“那我還沒到可以選別人的時候啊,”梁珩向沈育埋怨道,“都是別人選我,三公一有機會就向父皇告我懶惰成性,不堪重任。”
沈育聽得好笑:“丞相就不告狀麽?”
“段相是我舅舅,”梁珩狡猾地眨眼,“當然向着我。”
本朝皇後段氏,乃丞相段博腴親妹。段家出身田地,世代為農,祖輩積德出了個天賦奇才的段博腴,從小小一個文吏做起,憑借堅持努力與出色的業績,屢受提拔,直至丞相長史,終于得文神皇帝青眼,高居宰相之位。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農家女段氏也受封金冊入住中宮,更誕下皇長子珩,立為儲君。
照理說立子削母,文神皇帝又素萦疾病,多少也該擔心外戚坐大,然而段家卻頗得信任,連年屹立不倒。
“我一個人可寫不來,”梁珩說,“要是不懂,我能找你幫忙麽?”
他托着兩腮神情又煩惱又依賴,尾廊裏花影樹影搖得沈育一時恍惚,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應了一件怎樣麻煩的差事。
好容易得一個涼爽的夏夜,他躺在自家院裏乘涼,下人跑來說太子差人急着找他。
放假一天,他剛在家中書房擺好筆墨,準備自己的課業,下人又通報說信州在家門口等着接他去儲宮。
大清早,鳥都還沒出來覓食,沈育打開門就看見信州在外面。“殿下通宵未眠,思來想去覺得昨日與您拟定的命題不太好寫,今天想換一個,找您商榷,”信州恭敬地做個手勢,“這邊請。”
住對面的沈矜開門就見兒子早飯還沒吃又被叫走了。
“爹……”沈育自己都有點可憐自己。
沈矜十分滿意:“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勤奮很好啊。”
沈育:“…………”
梁珩在配殿書房裏等待,筆杆咬禿了兩支,正在咬第三支,面前鋪開的紙頁上能辨認出的字寫了沒兩個,全是塗黑作廢的書痂。
看見沈育,梁珩眼睛都亮了:“來來快坐。”
沈育饑腸辘辘跪坐在他身邊,忍不住提出由自己代筆半天內完成算了,省得梁珩“着急上火、通宵不眠”。
“真的很難嗎?”沈育覺得自己需要對梁珩的水平重新有個判斷,“為孝十論,并非一定要寫南亓孝子列傳,只記錄你與陛下平日的父子相處也未嘗不可。”
孰料話說到這份上,梁珩還是咬筆杆,半晌說道:“孔聖說孝是無違,我想來想去,只有無違可以寫。”
他不甚好意思地笑起來:“我父從不涉足儲宮,每每我進王宮去,他都病得躺在榻上,咳嗽不停,看見我時咳得更厲害,黃門與疾醫便蜂擁而上照料他,我只好退下。日常便是如此,想來想去,我也不知道寫什麽。”
他說完拿墨筆将紙頁上僅有的幾個字也塗黑,重寫了“無違”二字,垂着頭思考起來,叫沈育看不見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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