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鳳闕臺

父子相處或嚴厲或溫馨,總在細節處藏真情。為孝十論從前沈育也寫過,寫的時候頭疼不已,自覺也沒多少父慈子孝可言,那時他還挨着沈矜的戒子鞭,隔三差五就得趴着睡覺,晾晾背上傷痕。

後來宋均提點他,講到自己家裏的情況。宋均還在郢川讀書時,就十分向往汝陽四大學塾,奈何農家出身的父母思想守舊,認為讀書能識字算賬就行了,兒子總有一天還得回地裏幫忙。

兩代人為此鬧得很不愉快,宋均自認為一腔宏圖都被父母拘束了,曾經滿懷怨念。然而後來他上汝陽求學,資費還是家中賣糧典當湊來的,他在學塾的每一天,想到家中二老為此節衣縮食、供他像供一尊菩薩,就備受鞭策而越發勤奮。

“先生每次敲打過你,半夜要偷偷來上藥的,你睡得熟,想必是不知道。”

梁珩或許也是如此,沈育心想,他只是沒看見,并非陛下不疼愛他。若非出于父子情誼,文神皇帝又怎會拿皇家顏面開玩笑,诏令四師為梁珩講學,接二連三氣走了崔顯等人,還要請來沈矜。

連日來梁珩為了寫孝論熬了不少夜,白天上課無精打采,常靠着沈育肩頭就眯起眼睛睡昏過去。

沈矜用竹簡敲一敲書案,梁珩驚醒不到半盞茶功夫,又歪在沈育身上。

“你回你自己位置去,”沈矜不滿道,“別總讓他靠着。”

沈育也無可奈何:“我一走他就歪地上了。”

梁珩睡夢中發出一聲認同的哼哼。

所幸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真給梁珩磨出一篇論述來,寫了滿滿兩大頁麻紙,沈育改過後他再謄抄一遍,工工整整,無可挑剔。

“陛下何時考校功課?”多日過去,沈育等得不耐煩了。

梁珩也很茫然,他做準備的時候興高采烈,渾然不覺這麽多天以來文神皇帝是一次也沒再提起過考校的事。

他們在清涼殿孫廂裏貪涼,吃冰鎮過的荔枝與脆李,果汁清甜爽利。經過一番課業合作後,梁珩顯然把沈育劃進了自己人的範疇。

信州跪坐在二人身邊,将剝好的荔枝放進冰盤,斂眉一言不發地聽他們聊天。

“那可能是……”梁珩想來想去,“最近病情又加重了,沒空管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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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的父親,病情如何你也不去探望?”沈育一皺眉,梁珩就有點瑟縮,辯解道:“無诏不得擅入宮闱!”

沈育道:“你是太子,不是臣下,皇帝是你的父親,探望父親病情還需要什麽诏書?他不來就你,你不懂得去就他?把你的功課帶到陛下寝殿去,念給他聽。”

信州看了沈育一眼。

梁珩先是目瞪口呆,仔細一琢磨,竟覺得此主意十分不錯,頓時眉開眼笑:“那你要陪我一起,若是父皇提問,答不出來時你可得救我。”

沈育滿口答應,咬着李子,目光越過冰盤與總打量他的信州對上。這個慣來溫順的侍人眼中有某種隐晦的含義,那時沈育尚且不懂。

望都闾巷在北,王宮在南,儲宮在王宮的更南邊,風水上稱為倒騎龍。此類格局歷代都極為罕見,之所以這樣建造,乃是因為國朝的先祖被塞外鳥夷人打退到涿水以南,偏安一隅,為了警醒子孫後代奪回故土,于是令王城坐南朝北,取名“望都”,是北望故都之意。

沈育從前只在書上讀到過王宮章儀,記載其斑斓金碧、崒然峻峙的文賦詩句脍炙人口,章儀宮是南朝威嚴所在,時人莫不憧憬向往。

高宮室,大苑囿,琉璃瓦,白玉階。樓閣廊庑綿延不絕,置身于宮道,左右視線皆為高牆所阻,身後是禁中護衛把手的宮門,身前是不知通向何處的石道。

梁珩帶着沈育三繞兩繞,徹底迷了路。

“半年前我來的時候,”梁珩稀裏糊塗地走進死胡同,“這裏還沒有牆啊。”

他上一次進宮竟然是在半年前……沈育扶額。

巷道側開一道拱門,門裏出來一面白小生,向二人行禮:“殿下,請随臣來。”

這是個閹人,梁珩認得他,據說半年前迷路也是這位宮人領他出來。

“殿下只記得去東市陳玉堂、西市解绫館的路,十天半月也不見得進宮一趟,當然不識方向了。”宮人打趣太子。

梁珩脾氣好得很,呵呵笑道:“父皇不喜見我,我來得勤了豈不是惹他煩。”

宮人領着七拐八繞,走到人多處,放眼望去清一色是白面無須的黃門侍郎,不曾見一位宮女、一個護軍。行步在王宮裏,仿佛梁珩與沈育才是異類。

到達前殿廣場,龍尾道前是一左一右兩座闕閣,中間複道相接,繪以五彩覆蓋白瓦,華美如飛虹。

走得越近,人便越小,闕臺越巍峨高大,令人仰止。

左為天祿,右為鳳闕,書中稱為龍鳳雙闕,臺階有數百級,即使身強力壯的青年人徒步上閣,也不禁氣喘如牛大汗淋漓。

宮人領二人往鳳闕去:“陛下在閣裏。”

沈育有些意外,以文神皇帝弱不禁風的身子骨,閑來沒事爬階梯為樂?

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鳳闕下停着一架肩輿,梁珩熟稔地往墊子上一坐,兩個壯實的黃門就要将他架起來爬臺階。

“欸,”梁珩忙叫停,“叫沈公子自己走上去麽?快來個人擡一下。”

“不,不用,”沈育一驚,從沒得過這種待遇,光是想想都覺得別扭,“我自己走,沒事。”

梁珩聽他這樣說,又從肩輿上下來:“那我陪你一起吧。”

“殿下,”宮人勸他,“爬梯子可累着呢!”

“無事,我和沈公子活動活動筋骨。”梁珩揮退左右宮人,和沈育邁步往鳳闕臺上去。

行走在天梯上,臺閣遙遙在望,腳下臺階雕刻神獸祥雲、文臣武将,拱衛着鳳闕裏的帝王。

流金铄石的日頭鞭打在兩人脊背。梁珩爬了一小段就停下來撐着膝頭。

“把你的轎子招上來吧。”沈育嘲笑他。

“你……為什麽,”梁珩汗流浃背,“不累麽?”

沈育面不紅氣不喘:“背你上去都沒問題。”

“那你背我。”梁珩馬上說,罷了又覺得忒跌份,明明是他自己要陪沈育爬。

沈育友好微笑:“想多了,殿下,好好表現。”

梁珩追着他,只覺沈育的衣襟後擺像只翩飛的蝴蝶總在自己前頭撩來撩去,譏诮他的笨拙。

“我陪你……爬了梯子……一會兒見到父皇你可得幫我應付!”

尾音消散在高臺流暢的風聲裏。

走得腿打顫,才終于見到鳳闕的飛檐鬥拱。

一雙繡金皂靴出現在梁珩眼前。看見這雙靴子,梁珩才明白沈育說的好好表現是什麽意思——這雙靴子的主人一直站在高臺上注視他們像兩只渺小的蟻蟲攀登通天之道。

“仇常侍?”梁珩站上高臺,腿就發軟,沈育神不知鬼不覺地拖一把他後腰。

守候的臣子向梁珩躬身行禮:“太子殿下。”

這也是個宦臣,衣着品階比沈育見過的所有都更高,戴一頂高帽,生得肩寬腰窄,面容俊朗,然而雙眼卻狹窄如縫隙,叫人不能窺視他,只得他來窺視人。沈育被那雙眯縫眼掃過,忽然一股寒意竄上脊梁。

“下人來報,說殿下又在宮裏迷路了。”仇常侍說話用一種不慌不忙、波瀾無驚的腔調。

“我來看看父皇,他許久不來考我功課,我怕他身體又不好了,”梁珩摸摸後腦勺,想起來介紹,“這是我伴讀,沈先生的公子,沈育。這位是南軍騎郎将仇致遠。”

他又喚此人作常侍,又說是南軍騎郎将。閹人裏能統領軍隊的,沈育所知唯有宮闱內三大權閹,乃是文神皇帝即位之初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車郎将、戶郎将、騎郎将,此郎中三将總領南軍守衛王城與禁宮,一手遮天不見日月。

汝陽郡天高皇帝遠,學子門生偶爾也敢背後說些朝廷是非,談論起三大權閹,無一例外都是鄙夷與唾棄。

猝不及防見到這位一直被自己非議的真人,沈育僵在原地還沒想好怎麽回應,仇致遠已率先表示了他的不屑一顧——根本沒打算搭理沈育。

“殿下莫非在認真讀那些無趣無謂的聖賢書?”

仇致遠領梁珩往闕閣裏去。

“哎呀,我也不想讀,”梁珩像好容易找到個知音,抱怨道,“誰叫父皇總催着我呢。”

仇致遠為他打開殿門,陰森沉滞的空氣流動起來,帶着藥液與瀕死的氣味。

“陛下如今可沒有這份閑情了,”仇致遠說,“殿下請。”

炎炎烈日穿不透遮擋的厚重簾布,殿內陰暗森冷。燭火罩在銅爐內,藥壺汩汩作響。

梁珩腳步瑟縮一退,背抵上沈育。前進一步就是森寒地域,背後是沈育灼熱的體溫。

“請吧。”仇致遠語氣裏含着意味深長的笑,在他們身後将殿門關上。

重重床帏複重重。

五六個小黃門守着藥爐煎熬,羽毛扇送起輕風,分開一層又一層簾幕,露出其後巨大床榻上一道橫卧的身影。

“陛下,太子來了。”

人影咳嗽一聲。

梁珩與沈育行過禮。“父、父皇安好,”梁珩磕磕巴巴,“近日食幾箪、飲幾許、用何藥?”

人影咳嗽兩聲。

黃門侍郎代答:“食肉糜,飲如常,藥依舊。”

梁珩沒話說了,沈育捅捅他脊背,逼他走近皇帝榻前。“父皇,我……”梁珩話沒出口,皇帝連咳數聲,侍藥的黃門一擁而上:“殿下,您往外站站。”

“啊……”梁珩退也不是,進也不是,懷裏揣着他的寶貝文章。

沈育冷眼看着侍人端藥入床帏,重重遮擋後皇帝半靠着喝藥,沒往兒子的方向看一眼。鄧飏私下裏提起這位皇帝,說他對兒子的态度是“不想學就算了”。

“我還念嗎?”梁珩忐忑地回頭找沈育。

沈育沉默以對,梁珩忽又說:“念念吧,來都來了……”

他展開謄抄後的絹紙,等到皇帝平複了咳嗽,侍人看上去也沒那麽忙碌,說道:“沈先生給兒子布置了功課,寫孝論,兒子切磋琢磨,有些地方總不能滿意,請父皇為兒子指點一二。”

這是沈育教他的,總不能說“我最近功課做得很好,請父親欣賞欣賞”。

“孝者,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祭如在,祭親如親在……”

皇帝又咳起來,裹着濃痰的沙聲壓過梁珩。侍人穿行在藥爐與床榻之間,行走之風刮得梁珩的絹紙婆娑不止。

“孝者無違……”

梁珩停下來。

“退下吧。”皇帝的嗓音如同懸着一根發絲,虛無缥缈。

梁珩恭敬地收起絹紙,行了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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