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譏二名
青天白日照得人睜不開眼,殿門在身後吱呀合攏,隔開兩個人間。
梁珩的低沉讓沈育心生不忍,他現在多少有些理解梁珩對學業不上心的原因了。天下讀書人都可以一朝金榜提名聞達海內,只有梁珩什麽也得不到,不用考取功名,也沒有人會稱贊他。
高臺風聲飒飒,仇致遠不知去了哪裏,放眼空闊無人。
梁珩發呆站了片刻,回頭對沈育說:“虧我陪你爬了那麽久梯子,最後也沒派上用場。”
沈育:“…………”
這小子滿臉真誠的遺憾,半點不見落魄消沉,腦子裏想的和沈育完全是兩個方向。心大到這地步,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說用不着來這一趟吧,”梁珩還挺佩服自己的預見,“我父一年到頭都病恹恹的,他不喜歡見人,也不喜歡別人拿無聊的事煩他。”
仇致遠陪着一人遠遠走上高臺。
梁珩見了,跳将起來:“舅舅!”
那人發束黃冠,紫绶挂身,品階比仇致遠還高,正是宰相段博腴。
段相年過半百,保養得宜,氣度儒雅。和宮裏陰沉的皇帝、宦侍不同,段相面帶微笑,如和風細雨令人見之即心曠神怡。少年時想必也同兒子段延陵一般風流倜傥、俊朗無俦。
“殿下,”段相笑問,“難得您來探望陛下。”
梁珩問:“舅舅怎麽也來了?”
“今日有事與陛下相商,”段相看見沈育,也不知是文人相識還是得了仇致遠口風,“這位想必就是汝陽沈師那位文名斐然的公子吧?聽聞最近在陪殿下念書?”
“見過丞相。”
對這位白手起家的文人丞相,沈育還是很敬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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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很好啊,”段相語重心長地拍拍梁珩肩膀,“世上什麽東西都會失去,只有讀的書是別人奪不走的。”
“陛下等候多時了,丞相請吧。”仇致遠提醒。
沈育目送兩人進殿,心中疑慮。皇帝等候段相多時,卻不舍分一星半點時間給親兒子。還是說,兩人要商量的事不能有梁珩在場?
“喂,沈育,”梁珩叫他,“你想去我母親那裏轉轉麽?”
沈育:“?”
梁珩眉飛色舞,忽然來了興致:“舅舅進宮,延陵肯定也跟着來了,每次都這樣,他們會去母親那裏待上一會兒。我們去找延陵玩!”
他根本也不是想找母親,而是想找段延陵罷了。
皇帝居住朝政的章儀宮與後妃居住的桂宮,中間由飛架的複道虹橋相連,跨越與直城門相通的大街,進入另一方宮牆圍砌的天地。
飛花煙柳,丘池石灘,花雉綠凫,美輪美奂。
皇帝與丞相是什麽樣的人,三權閹又是什麽樣的人,沈育都曾有過設想,唯獨沒有想過段後是什麽樣的人。段延陵顯然比他們晚了一步,涼亭中,作簡便打扮的皇後正喂魚,身邊一二侍女,為她持扇端茶。
一看只皇後一人在,梁珩又如在鳳闕臺上一般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先等等吧?”
沈育不明所以:“為什麽?”
梁珩欲言又止,看了沈育兩眼:“你……你想去嗎?那我帶你見見我母親。”語氣宛如破釜沉舟。
靴頭甫踏上涼亭,前一刻還在欣賞紅鯉的皇後轉過身:“怎麽路上耽擱這半天?”
她的嗓音猶如風吹鈴铎,藏着一點似是而非的急切。
梁珩愣住:“…………”
他竟不知說些什麽來回應母親的期待。
段皇後容顏俏麗,體态纖細輕盈,與梁珩母子肖似。她接過侍女遞來的錦帕淨手,也不叫梁珩坐下,眉毛壓下來。
“你怎的進宮了?”
“兒子來探望父皇與母後,”梁珩還在為得了母親一句埋怨而受寵若驚,“這位是沈少師的公子,沈育,教兒子念書來的。”
“你還會念書?”段皇後笑起來,和沈育平日裏嘲諷梁珩一個模樣的笑。
梁珩赧然,心情卻好起來,從懷裏摸出被他捂了一路的《為孝論》,展示給段皇後看:“兒子還做了功課……”
段後哎呀一聲:“什麽味兒?”
梁珩與沈育相顧茫然。
涼亭裏只有清風送爽、燃香陣陣、皇後的熏衣與侍女的胭脂。
沈育湊近一點,順着段後目光看見梁珩的文章邊角上幾個汗手印。梁珩也看見了,頓時尴尬無比。這是他在鳳闕臺為皇帝念文章時,因為緊張汗濕了手。
“只是你瞌睡流的口水還是吃東西沾的油脂?”段後嘲弄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說你怎麽就突然能讀書了。”
梁珩求救似地望向沈育。
天底下竟還有不知怎麽向親娘辯解撒嬌的兒子。
沈育替他解釋:“殿下做功課很是認真,只有焚膏繼晷,不曾白日瞌睡。”
“是嗎。”段後并不在意。
段延陵終于姍姍來遲。渾如天降救兵,梁珩松了口氣,段後的眉毛也重新揚起來。
“上哪兒撒歡去了?這樣慢吞吞。”段後對誰都是看你小子不像正經人的語氣。
段延陵面對姑姑,比梁珩面對母親更親近放肆:“我見宮裏養了只新來的白鳥,漂亮得很,就逗了會兒。”
“沒見識,”段後嘲笑道,“那是外族送來的珍禽,喚作花冠雀,什麽白鳥黑鳥。”
段延陵便陪笑:“侄兒讀書少,哪裏知道這許多。”
“你倆都是,”段後指指段延陵與梁珩,對跟着段延陵過來的另一人笑道,“幸好沒叫延祐學壞了。”
段延陵身邊的人是他二弟,段相的小兒子,名叫段延祐。長得卻與段相、哥哥都不大像,體魄雄健,身材高大,五官硬朗英氣。
沈育還是第一次見到丞相次子,去陳玉堂逮梁珩那天,滿座都是貴胄纨绔,段延陵更是為首之人,段延祐卻不在其間。
“太子殿下。”段延祐向梁珩行禮。奇也怪哉,哥哥和太子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弟弟卻十分生疏。
他有一雙濃眉大眼,目光如電,炯炯有神,梁珩給他注視得不太舒服,似乎也不大喜歡這個弟弟。
“跑這一身汗。”段後嫌這嫌那的毛病又犯了,囑咐宮女拿來帕子給段家兄弟倆擦汗,又叫人坐近來欣賞她養的紅鯉。
段延陵與梁珩都是拘不住的性子,當場溜了,剩下一個老實的段延祐陪皇後解悶聊天。
他倆要去瞧那只新來的白鳥,沈育只想翻白眼,就梁珩這得了耍子就撒腿的德行,無怪乎皇後也不太信任兒子能靜下心念書。
白鳥确實漂亮,羽毛潔白勝雪,奈何水性太好,待在水塘荷葉下乘涼,不肯靠岸,段延陵要拿小石子将它砸出來,挨了梁珩一通罵。
“喲,要不說沈大才子書讀得多人也聰明呢,”段延陵說,“咱倆擱這兒曬着,人家背靠大樹好乘涼呢。”
段延陵對沈育敵意賽過天,約莫從沈育闖進他的宴席強帶走梁珩那天就開始了。
“沈育,你來玩兒嗎?”梁珩笑着叫他。
“咱倆不好嗎?你瞅這兒哪兒還有第三個人的位置?”段延陵制止了他,攬着梁珩肩頭領他上水廊去看鳥,梁珩最後遠眺沈育一眼,便不再回頭,俨然已将沈育忘記了。
俨然已将一切煩惱都忘記了。
沈育回到家,已暮色四合,險近閉市關坊。
沈矜冰了碗酸梅湯等他,初時還笑話他:“我兒子出息了,做老子的還沒進宮見過皇帝呢。”等到聽說沈育尚且沒用飯,又忙叫人去準備吃的。
宋均也在等師弟。三人擺了張席案在院裏,流螢在草間亂飛,宋均點了支香,驅走蚊蟲。
沈育一邊吃面,一邊将白日見聞講給二人聽。
末了,宋均也很驚訝:“太子的待遇就只這樣?”
“哼,”沈育冷笑,“那傻子自己尚無察覺。”
“可是皇帝……”宋均憂心忡忡,“素聞陛下隐疾纏身,不料脾氣也十分古怪。聽你說來,竟是仇致遠等閹寺将陛下重重封鎖深宮?”
“不得胡言。”沈矜及時制止。
文神皇帝即位之初,沈矜的年歲同沈育如今一般大,流言蜚語聽的不少,當年的士人門生議論起朝政來,比起宋均、沈育等毛頭小子只多不少。
“久病之人脾氣泰半不好,”沈矜嘆氣,“何況陛下這等身世坎坷。”
先桓帝在位時,皇後娘家勢大,偌大桂宮嫔禦無幾,子息薄弱。桓帝升遐,身後沒有留下一個兒子。無奈之下,時任光祿卿的韓巍,也即皇後之父,從桓帝的幾個兄弟族中選擇下一任君王,挑來挑去,挑中了嶂山王梁不害的世子——梁敝子。
韓巍之子、皇後之兄,司隸校尉韓英,親迎敝子于王城門,奉請入章儀宮正位。
敝子時年少,并不曾學過帝王之術,也無有母家勢力。韓太後坐鎮桂宮,父兄掌控朝堂,呼風喚雨炙手可熱,新帝只是一具傀儡。
更有甚者,連自己的名字也無法掌握。
韓英以“敝子”難以威震四方,上表請皇帝易名。國朝譏二名,以二名為非禮,韓巍親自為皇帝拟定一個“玹”字,更名“梁玹”。
“嶂山邑與汝陽郡僅一山之隔,汝陽人都聽說過,嶂山王世子乃是因出生不順,險些早夭,才取名敝子以期平安成長,”沈矜評價道,“韓巍此舉無疑是将皇帝從頭到腳都打造成韓家人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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