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字謎歌

喂狗食的人走遠了,沈育與梁珩溜進狗舍裏。

狗舍三丈見方,每一寸空氣都充斥着肉腥與狗騷。放眼望去,群犬猶如鋪滿狗舍的毛毯子,柴瘦的脊背擁擠摩擦,聳起支棱的骨刺,那是獵犬兇猛的象征。

“天哪……”梁珩說不出話來,直往沈育身後縮。

嗅到生人的氣味,鬣狗擡起頭顱,喉嚨裏滾起沉悶的警告聲。

沈育原以為最多有十來只,眼下卻是近百條猛犬的圈養舍,不禁大為震撼。想到這百條猛犬上街巡邏,場面該是何等壯觀,然而牛祿豢養鬣狗日久,望都城中卻鮮有傳聞,原來是将狗帶去了……

東闾裏。

即便是王城百事通的鄧飏,猛然間聽到這個地名,恐怕也難以記得這是哪個犄角旮瘩。

西為達,南為顯,北為貧,東為賤。

東闾裏藏在緊貼南闾裏背陰處的一條陰暗街巷,時人稱為暗街,沈育昨夜頭回光臨,潮濕發黴的空氣直将他推出這格格不入的入口。

住在東面的人,都是王城見不得光的老鼠,白日現眼使他們如灰飛,暴露人前令他們如煙滅。狗咬了耗子,也無話可說。

參觀過牛祿的狗舍,沈育攥着梁珩的手:“走了。”

梁珩卻不動彈:“沈沈沈……!!”

沈育低頭一看——梁珩衣袖給圍欄裏的狗咬住了,犬牙森白尖利,交錯鈎住衣料,腥臭的哈喇子浸濕一大片。兩人登時色變。

梁珩扯幾下,完全扯不動,太子殿下穿的不知是什麽好料子,竟是狗也咬不穿,人也扯不爛。反而是那鬣狗被他扯得,頭撞欄杆,發出越來越危險的悶叫。梁珩抓着沈育的手就開始發抖。

“要是咬了我,牛祿就完了。”梁珩絕境之中開了個玩笑。群犬圍聚過來,骨瘦如柴的獵犬,四肢剛勁,做出發力跳躍的動作。

“快跑!”沈育當機立斷,抽劍斬斷半只袖子,拽了梁珩拔腿就走,獵犬在他們身後接二連三躍出圍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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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院吠叫不停,養狗的人一定會來查看。

梁珩跑得飛快,東繞西繞,群狗仿佛被他牽住線的風筝,緊追不舍。

“往哪裏走啊沈育!”

“別喊!”沈育也不由自主拔高音量,“我怎麽知道你要往哪裏去!狗舍門口那株槐樹,背後就是巷道,現在我也不認識路了!”

“啊!”梁珩被追得喘不上氣,“你怎麽不早說!”

獵犬跑得飛快,離弦之箭似的追着梁珩屁股就來,狗牙尖銳更甚匕首,給咬住了,可不是屁股穿個血洞了事,少不得肉都得減一塊。

沈育抓着梁珩肩膀,提氣飛奔逃命。

“這邊這邊!”梁珩喘着氣,“我記得這邊是靠馳道大街的牆!”

好在他以前也來過牛園,加之記性實在太好。

沈育提着他半身重量:“你怎麽還喘上了?!”

梁珩大叫:“我害怕啊!”

牛園的仆役終于被驚動,回廊四面聞聲而來。

“狗!狗!”

“狗怎麽跑出來了!”

這幫養狗的也怕狗,一時間驚慌失措,無人敢上前,追逐梁珩與沈育的狗也臨時換了胃口,轉而追着手托食盒的仆役,園裏頓時混亂不堪。

沈育趁機與梁珩逃到草叢遮掩後,梁珩踩着沈育肩膀爬上圍牆,鬣狗循着氣味而來,一路狂吠沖進草叢,叼住沈育的袍子。

“去你的!”沈育飛起一腳,踹得那狗翻個筋鬥,嗚咽一聲。

下一刻沈育翻身躍上牆頂,拎起梁珩,落在馳道街面。

靠着牛園,停了一輛牛車,車夫戴着鬥笠,沈育略略一瞥,覺得很是眼熟,有點像自家長工。果然車簾裏伸出宋均的臉:“沒時間解釋了!快上車!”

牛園裏狗吠連天,一牆之隔,牛車悠哉駛離馳道。

數日後,南亓廷尉霍良收到一封關于釋褐員外郎牛祿,豢養惡犬,縱犬逞兇傷人的彈劾。

傷者逾十,有名有姓,訴說惡犬罪行。

尋常這種事,是不用廷尉出面的。尋常也沒人敢狀告牛祿。

然而這封彈劾不是別人,正是儲宮上陳,廷尉官不得不嚴謹對待。牛園豪奢淫佚無度,常有主人趁興傷人的事情發生,廷尉也有所耳聞,畢竟是牛祿自己的奴仆,執法官也無權過問,然而此次惡犬行兇,傷的卻是平民百姓,雖出身賤籍,到底于法不容。

最後霍廷尉親自到牛園走了一趟,檢視狗舍的百條惡犬,做出判決——投藥處死。

此事過後,儲宮的講學日。

連轸還挺佩服梁珩,對他說:“我爹将你大大誇贊了一番,說儲宮終于幹了件正事。”

除了親生兒子,連太尉甚少褒揚別人,面對皇帝也多直言進谏,年輕時常因犯顏遭貶,人稱三進三出連鐵郎。

得到連璧認可,算是梁珩的意外之喜。這事本是沈育先插手,最後由儲宮出面揭發,既是為了依托梁珩的份量,也是為了保護沈育。

族弟吃了癟,牛仕達在宮中,尚無行動。不知是小事一樁不值他關心,還是心中已記了一筆。

只有段延陵陰晴難辨,并不為梁珩開心,幽幽說道:“以後可就不能去牛園做客了。”

“不去就不去,有什麽好稀罕的。”梁珩說。

“就是。”連轸附和。

兩人湊一塊默寫功課,一會兒沈矜就來檢查了。

段延陵沉默地注視梁珩後腦勺,半晌,對另一張書案的沈育說:“沈參贊,我以為你是知道分寸的人,莫非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沈育正給梁珩寫臨摹的字帖,提筆舔一點墨汁,頭也不擡,回答段延陵的話:“縱犬傷人,受到懲罰,天經地義。莫非你有什麽不一樣的意見?”

段延陵冷笑一聲。

沈矜拎着茶壺進書房,衆人便不再說話了。

尋了個晴好的天氣,沈育又一次前往東闾裏,探望那日上牛園讨賠償的傷患。梁珩聽他說了這事,十分關切,要求同往。

入口的暗街,兩邊是與東西市截然不同的,陰暗幽深的店面,肮髒的食館、推頭紋身的鋪子、門口立個棺材蓋的喪葬店。東闾裏的人不會出現在東西市,他們的一切吃喝拉撒都在這條暗街解決。

誰知道暗街背後就是南闾裏,貴人們高卧的大宅院。

傷患是個做陶的工匠,世代匠籍,取妻又是奴籍,兩人工錢都少得可憐。丈夫挨了犬傷,不能出工,拼拼湊湊的銅板,請得起大夫買不起藥。拖得一天是一天,眼瞧着腿不行了,才去了牛園碰運氣,剛好給沈育瞧見。

廷尉處死了牛祿的狗,又勒令他賠償藥錢。這一家情況才有所好轉。

沈育與梁珩到門前,他家小孩兒正蹲院子裏堆土,髒兮兮的手挖出個中空的土包,造型酷似父親出工的陶窯。

“六一裏,常有賞,”那小孩兒一邊堆土一邊唱,“四腳畜,站高堂。兩封沒有萬戶侯,十裏挑一鬼來湊……”

梁珩聽得不分明:“他唱的是什麽?”

沈育也是第一次聽到,一時也不太明白。

夫妻二人将客人請進堂屋。

點不起油燈,白日便把茅草屋頂戳個洞,讓天光漏進來,晚上又蓋回茅草遮風避雨。如此度日。

丈夫的腿能下地了,洗了兩只平時吃飯用的陶碗,給客人們倒水。然而沈育看不到他們臉上有任何出氣暢快的神情,仿佛已被折磨得筋疲力盡。

“還沒好好謝過您,”丈夫一瘸一拐坐下,“不是您請的大夫,我的腿就廢了。想不到您還記得我,又來着破地方。再晚幾日,我們便要搬了,您來也找不着,這地方模樣又要變了。”

沈育奇怪道:“怎麽忽然要搬了?你這腳也不方便。”

丈夫便說:“牛大人的狗死了,我們也得走了。”

梁珩聽出他言外之意,覺得不可思議,有些生氣:“豈有此理,他還敢來尋仇不成?”

“不是這個意思,”丈夫又解釋,“這塊地,離南闾近,貴人們都争着想要,先前是牛大人占用來放狗,這會兒狗死了,明天便又有別的大人要征用了。大家都得搬。”

二人頓時語塞。

不幸的事一樁接連一樁,并非別人短暫地施以援手,就能将陷在深淵中的人解救出來。

“是誰要用這塊地?”沈育問。

“這就不知道了,”丈夫說,“貴人那麽多……”

妻子插話道:“我聽一起做工的人說,是仇府的園囿丞大人,家裏的花多得種不下了,要擴園。”

仇府,仇千裏府。他擔着為皇家打理園林花草的職位,自家院子也修葺得華麗如仙境,成為鄧飏口中,王城春日的觀花勝地、刺紅之籬。

整條街都要拆,沈育實在無話可說,他沒有能力為這些人重建一處安居樂業的家園。梁珩或許有,但不是現在。

兩人從漏風的土牆房裏出來,那小孩兒已經堆好了陶窯,把家裏的陶具放進去:“阿爹!阿娘!快看我燒的碗!”

爹娘疲倦得沒有心思同他玩游戲。

“這點銀錢,姑且留着用吧。”梁珩想給留些錢給兩人,二人道謝收下,也沒多少欣喜。

那孩子沒人搭理,便自己用樹枝劃泥土玩,沈育低頭,見他豎着寫下剛才唱的童謠——“六一裏……”

字跡歪歪扭扭,五個字裏缺了兩個,只有簡單的“六一裏”順次排列。

沈育眉頭一動,辨認出來這可笑的字謎游戲。

“仇府在哪個方向?”沈育問那妻子,并得到回答。

手指的方向桃李綻放如雲霞,宛如覆蓋在王城黝黑瓦頂上的蔚然彩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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