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刺紅籬

若說望都城中還有比這更高的建築,那就是皇宮了。不論站在什麽地方擡頭仰望,都能看見這座地标,只是平時常被忽視。

梁珩恍惚道:“是仇府的望樓嗎?”

沈育捂着腰,另一只手護着他:“先離開這裏,看來我們是誤入了園囿丞尋歡作樂的後院了。”

兩人屏息凝神,腳步放輕,在四面張結的錦緞掩護下潛行。錦緞上忽而突起一張人臉,隔着布料好像嗅到了獵物的氣味,鼻頭快戳到梁珩臉上。

梁珩膽子本來就小,吓得牙齒格格發抖,被沈育捂嘴拖走。

如此複行數十步,梁珩忍不住問:“這裏迷宮一樣,沈育,我們是不是走錯了?”

腰上的傷口嚴重妨害了沈育的精力,正待要答話,忽然有所預感,一把推開梁珩,以刀面抵住裂帛刺來的鋒刃。

偷襲者穿帛而過,抵得沈育後退一步,腰傷湧出鮮血。

來人并非園中狩獵的刀斧手,所用武器也非鋼刀,而是一把中看不中用、還沒開刃的君子劍。

梁珩認出他來:“段延陵!你怎麽在這兒?!”

沈育咳嗽一陣,退到梁珩身前護住他。

君子劍一甩,指向二人。“該我問你才對,你怎麽會在這!”段延陵神情陰郁,看上去竟想要了結二人。

然而面對段延陵,梁珩就一點也不怕了,反以身體擋住沈育。“你發什麽瘋?”他厲聲道,“當心舅舅宰了你!”

段延陵短促一笑,鈍劍耍了幾個招式,倒也有模有樣,棍子似的朝梁珩身上抽來。梁珩驚怒交加,直喚沈育,鋼刀從他身後遞來,撇開鈍劍。

“跑錯方向了,我的殿下,”段延陵的劍與沈育的刀架在一起,小聲說,“往西邊跑。”

沈育當即抽身,抓了還在發呆的梁珩,破開錦圍向西逃。段延陵提劍追在後面,一路驚擾數個刀斧手,然而諸人見到他手中鈍劍,認主一般紛紛避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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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原來東逃,已走了很遠,此時換向西邊,頓時只覺重重帷幕複重重,前路漫無盡頭。

“你害我啊!”梁珩被沈育提着飛奔,腳都不用沾地,一面高喊。

段延陵一邊笑,一邊答道:“往東是無人處,連着郭外郊野,豈不任人施為?往西是他的宅院,出去就是南闾大街,到有人的地方就安全了!”

桃林的土地上屍體橫陳,花瓣飛舞,凋零在少年人冰涼的無頭屍。梁珩面如金紙,既驚且怒,段延陵則全然視而不見,鈍劍挑開擋路的屍首。

“你告訴他!”梁珩發怒高喊,“你把仇千裏找出來,告訴他我命令他停止!”

疾奔中,沈育與段延陵同時罵道:“傻嗎你!”

梁珩:“……”

樹林到了盡頭,一扇石拱門,其後是石子鋪路的無人庭院,路徑交錯複雜,房屋錯落。

“往哪兒走?”沈育問。

離開桃林,就遠離望樓的視線了,段延陵懶得再裝,從追趕變成領路,走在前面:“跟我來。”

他對仇府也不算熟悉,憑着記憶東走西走,奇跡般沒有碰上一個侍人,大概是都被仇千裏叫去了桃林,此時府中反而空無一人。

西苑是主人居所,東苑是園林、仆役、倉庫等所在。

漸漸有腳步聲奔走在石子路上的聲音。

“他看見我們進府了。”沈育說。

“暫且在這裏躲一躲。”段延陵帶他們進入東苑,推開一處谷倉,粟米粉末與灰塵撲面而來,嗆得人咳嗽不停。

倉庫內頂開了一扇通風口,空氣沉悶,光線黯淡。

梁珩扶沈育在谷堆裏坐下。段延陵拿君子劍當拐杖杵着,俯身查看梁珩,見他完好無損,才放心,問:“怎麽到那裏去的?”

梁珩大受震撼,正一股怒火無處發洩,沖着段延陵道:“我怎麽知道是那種地方!”

段延陵也不在意,道:“那是仇千裏的地與奴仆,他想怎樣,旁人也管不着。”

同樣的話,上次在牛園,段延陵也說過。

“牛祿和他比起來,就差遠了,”段延陵說,“牛祿完全是模仿仇千裏。仇千裏有高樓大院,牛祿便也要有。仇千裏家有金銀萬兩,牛祿也不甘示弱。牛祿到仇府做客,見他生殺大權在握,院牆之內仿佛天神,回到自己的牛園,便也要示威一番。渾然不知自己與仇千裏相比,真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為殺而殺,哪裏比得上仇千裏這瘋子,嗜血成性,以死亡為美。你當他建一座高出霄漢的望樓,只是為了觀賞桃林?不,他是為了觀賞人世間最打動他心弦的美景。”

一時阒寂,無人開口。

只有沈育在喘息中發出一聲嗤笑的短音。

“你見到的那些少年人,都是他豢養的小羊。想賣就賣,想殺就殺。仇千裏金錢堆積成山,買下土地無算,遇上心情好,就用絲綢錦緞,将土地圍起來,放小羊入內,着人追殺取樂。那些殺人者,都是他請來的,朝廷行刑所用的劊子手。你知他背後是誰吧?否則怎麽有這麽大排場。”

一個牛,一個仇,蠹蟲一般侵蝕着南亓的命脈。段延陵憐憫地端詳梁珩神色,又補充道:“我呢,從前也是不知道此事的。仇千裏雖是個瘋子,卻比牛祿有理智,發起瘋來知道要背在人後。那天在牛園,牛祿逼大家飲酒,他見我坐視婢女撲死而不管,以為我是同道中人,今日才邀請我來。”

段延陵摸摸梁珩淩亂的頭發:“而你呢,表弟,突然出現在羊群裏,差點吓死我,趕緊奪了仇千裏的佩劍,來為你保駕護航。”

梁珩打開他的手:“你也是個瘋子,別客氣。”

“他殺的那些人,都是哪裏買來的?”沈育問。

“說話啊!”

得了梁珩呵斥,段延陵嘆着氣道:“你都忘了嗎,表弟,從前聚會時仇千裏提過一嘴,看來你慣常是心不在焉,覺得與我們在一起很無趣?”

梁珩面無表情。

段延陵才說:“章儀宮裏,還有你宮中那些閹人是怎麽來的。他府中的小羊就是怎麽來的。他的養父,仇致遠,有那個說不出口的癖好,你曉得吧?”

梁珩:“……”

沈育:“……”

段延陵無奈道:“所以仇千裏網羅天下俊秀少年,送進宮裏孝敬他養父。看上的都閹了留在身邊,或者派去儲宮伺候。看不上的就退還,任由仇千裏處置。”

沈育立刻想起曾在仇致遠府小巷裏,見到信州與其碰面。難道信州與仇致遠就是這樣的關系?然而信州的年紀比梁珩大多了,比仇千裏也不小,怎麽想也不應該是仇千裏送進宮的。

谷倉外也有人走動,搜查到了眼前。段延陵拍掉衣衫沾的谷灰,站起來:“行了,我去給你們引開人,自己尋個機會溜走吧。沈參贊,我的心肝表弟交給你,傷了一根寒毛,小心你項上人頭。”

段延陵閃身出了谷倉。

梁珩說:“不必這麽麻煩,待我亮明身份,抄了仇千裏的桃花林!”

沈育一只手已滿是鮮紅,用另一只幹淨的手掌按他在身邊坐下,教訓道:“傻子,你想讓他逼你麽?”

“他殺的是自己買下的奴籍,交給廷尉,霍大人能管?”

梁珩不說話。

“由你出面,拿得下騎郎将仇致遠?”

梁珩又一陣沉默。

“你能尋到一個仇致遠與牛仕達都不在的機會,把這事告訴陛下?”

梁珩理屈詞窮:“你說怎麽辦?”

沈育一提氣,腰傷就牽動心脈,一陣咳嗽。梁珩忙抱住他,讓他上半身倚靠自己:“你別說話了,怎麽這樣啊……”

梁珩越想越委屈,眼眶紅了,沈育靠在他瘦弱的肩上,笑了一會兒,擡手用拇指抹過他的紅眼眶。

“會有辦法的,”沈育說,“你去聽聽外面人走了沒。”

梁珩依言蹑手蹑腳到谷倉門口,附耳聽上一陣,果然段延陵已将人引走,東苑安安靜靜,只有風吹樹響。

他又啓開一條縫,觀望片刻,回頭叫沈育:“都走了。”

沈育卻沒有回應,谷倉裏堆滿麻袋裝盛的粟米,他本撐着麻袋坐起來,手上一滑,摸進縫隙裏,有什麽不尋常的東西。

“怎麽了?”梁珩走來瞧。

“把米袋挪開。”沈育使喚他。

堆積的米袋後露出箱子一角,積灰嚴重,隐約可見背後藏着更多箱子。

“這是什麽?”梁珩問。

沈育心中已有預感,他的鼻子很靈,嗅到某種腐朽的氣味。段延陵說仇千裏擁有金銀無算,但一個園囿丞,俸祿能有多少?

還說再想別的辦法呢,沈育嘆道:“看來,老天這就把辦法送來咱們眼前了。”

沈矜正在自家小院裏喝。望都城不産茶,但每天将各地好茶送來王城的商販源源不斷,大飽了沈矜的口福。

今日樂的清閑,揀了本閑書看看。

過一會兒,宋均路過,問他:“先生,今日見着育哥兒沒?”

“沒啊,”沈矜奇道,“他去哪兒會過問我麽?”

又過一會兒,信州登門拜訪。

“先生,殿下消失大半日了,你見着沒?”

沈矜更奇了:“沒啊,殿下去哪兒也要問我麽?”

信州禮貌道:“只是常見殿下與先生一家走得近,冒昧打擾了。”

宋均的聲音從前院傳來:“回來啦?”

沈矜與信州一同看去,梁珩扶着沈育一瘸一拐跨過穿堂。梁珩的外袍披在沈育身上,嚴嚴實實将他罩住。

“确實走得近,啊哈哈。”沈矜承認。

“不合适吧,殿下。”信州提意見也很恭敬。

沈育刷了粉似的一張臉,松開捂在腰間的手,一股血箭飙射,把梁珩的幹淨袍子也染紅了。

“哎喲我的兒啊!”沈矜騰地跳起來,膝頭閑書掉地,封面粗糙的麻紙上幾個風騷大字——望都美男圖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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