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隔牆耳
“快快!”
宋均與梁珩一左一右将沈育拖到卧榻,家中長工已飛奔去醫館請大夫,沈矜又着急又茫然:“這,這怎麽弄成這樣了?”
梁珩支支吾吾:“我們……我們去了東闾裏……”
信州道:“啊,殿下怎麽能去那種地方。”
“東闾裏?”沈矜來到望都城一個春秋,還不知道這個地方。
“亂得很,賤籍雜居,”信州說,“南軍都不管的地界。”
梁珩又說:“其實,唔,不是在那裏,後來又去了南闾裏的桃花林……”
沈育額頭冷汗涔涔,插話道:“林子裏摔了一跤,給樹枝劃的。”
梁珩:“……”
宋均急匆匆,取了毛巾,敷在沈育腰傷上,頓時沈育只覺熱流彙聚,血液噴湧而出。
“啊?”宋均手忙腳亂,“我以為受傷都要熱敷來着!”
沈育兩眼一翻,給他氣厥過去。
大夫來了,掀開沈育衣服,打眼一瞧:“樹枝可劃不出這樣的傷口,像是銳器所傷啊。”
頂着沈矜嚴厲的視線,沈育硬着頭皮道:“小傷,小傷,開點金創藥好了。”
開了內服外敷的藥方,送走大夫。梁珩也被信州押解回儲宮,他倆這模樣,誰都知道是玩脫了,信州不便像沈矜審問兒子一樣追問梁珩,但也擔心梁珩安全。有時沈育覺得,信州很有些兄長風範。
宋均給沈育敷了傷藥,極有眼色,離開房間,讓父子二人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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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沈矜不說話,沉默令人忐忑。
沈育只得先開口:“誤打誤撞而已。”
沈矜皺眉,片刻道:“誤打誤撞牛園養狗咬人,又誤打誤撞給人砍了一刀?”
看樣子,老爹是以為他給牛祿派人報複了。沈育便咽下關于仇千裏的事情,不打算讓沈矜也跟着操心。連梁珩都沒辦法的事,沈矜也能怎麽辦?上表參仇千裏一本,保不齊太子少師的頭銜就要丢了,成為第四個被逐出儲宮的夫子。
沈矜也沒有再多追究。能教出沈育這樣的兒子,他自己也不是什麽随波逐流的人。有所作為必然也要承擔後果。
翌日,沈育纏着繃帶聽學,滿身藥味,被段延陵大肆奚落了一番。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看來你學問還不精啊,難怪教書的是爹不是兒子。怎麽說呢,管了不該管的事就是這下場,要是汲取教訓呢,這傷還只在腰上,要是學不聰明,下次就該傷在脖子上了。”
段延陵看上去倒是精神百倍,與平時無異。看樣子,昨日仇千裏并未起疑,只當是逃跑了兩只“小羊”,段延陵替主人家追捕,也沒追上。聽說後來在南闾裏找了幾圈,由于不便聲張,也就不了了之。
沈育懶得搭理他這茬,失血過多,精力要精打細算地使用。
梁珩卻起了心思,問道:“你對仇千裏應該比我熟,知道他平時都做些什麽嗎?”
段延陵道:“殺人?”
連轸本沒有參與話題,驟然聽了一耳朵,驚恐回頭。梁珩把他的頭扳回去。
“誰問你這個?傻的嗎?”他還記得昨天被段延陵和沈育罵了句傻子,“我說他平時都去什麽地方,做什麽事?”
段延陵想了想:“比你熟,也不算太熟,這事你去問牛祿可能還有戲,不過,現在牛祿見了你,那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啊,哈哈。”
得了梁珩冷漠回應,段延陵兩手一攤:“解绫館呗,望都城還能有什麽去處。”
即使是仇千裏,坐擁大宅院、繁花林,土地數頃,閑來取樂也要去解绫館。可見解绫館才是望都城富貴的心髒所在。
“他去解绫館,還不是和你們鬼混,有什麽好說的。”梁珩道。
段延陵豎起兩根手指:“非也非也。第一,不是你們,是我們。第二,貴人們會因為各種理由相約解绫館,鬼混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條。”
關于後者,上次鄧飏請客,沈育已經見識過了。
在解绫館裏吃一頓飯,比聽上一段最隐秘的評書還刺激。
“最近返都述職的不少,他可能會挑個時間去吧。”
沈育聽到關鍵處,靈光一現——仇千裏會在解绫館約見述職的官員,為什麽?
“你怎麽知道?”梁珩問。
段延陵神秘兮兮一笑。
沈育道:“解绫館的常客,只要耳朵夠用,望都城從皇帝的決策到販夫走卒的唠嗑,什麽都瞞不過。”
段延陵嗤道:“耳朵算什麽,位置才是關鍵。”
他指指頭頂:“坐到好的包廂,什麽都能聽到。和店家搞好關系,什麽人都能牽線。”
得意洋洋,炫耀之情人盡皆知。
梁珩馬上道:“帶我們去聽聽仇千裏都聊些什麽!”
段延陵遺憾搖頭:“那不行,表弟,表哥我只有一個腦袋,也不敢惹仇致遠那厮。”
梁珩威脅他:“你敢不從?仇致遠不過一個騎郎将,我給你撐腰行不行?”
段延陵好整以暇,歪在書案後,瞧着梁珩:“你能做什麽?”
梁珩想來想去,越想越氣憤,發現自己能做的真的有限。既不能收了仇致遠的神通,也不能掀了仇千裏的院子。
他憤懑地踢開書案撲倒段延陵,氣勢洶洶扼住段延陵脖子:“我先掐死你!”
“嘿,心肝兒,你這投懷送抱的。”段延陵被他騎着,怡然自得,還有空擡手摸他後腰。
“去不去?”梁珩發起狠來,比張牙舞爪的狗崽子兇不到哪裏去。
沈育一陣說不清的泛酸,把他從段延陵身上拎起來。
段延陵衣衫不整,斜靠書案,閑閑一笑:“去去去。”
解绫館,湖岸秋時栽桂樹,春時插楊柳,蔥茏煙籠十裏堤。
走過板橋,領路的侍女已認熟了段延陵,對段大公子與同行的貴人們客客氣氣,領去頂樓。
西市裏,唯獨這一角落聳立着複式高樓。
到得頂樓,沈育就明白,為什麽段延陵說,若要與人風雅地談見不得光的事,必選在頂樓——整層沒有隔簾、坐屏,四面通透,一眼可觀全貌,不僅藏不了人,且若要在頂樓宴會,必要包下整層。
在挂古畫卷軸的牆板前,段延陵熟門熟路,伸手進畫背面一按,牆內機括運轉,後退現出一扇門。
侍女等在一旁,為他們複原挂畫。
暗室內,竟然不暗,膽大包天地開着窗扇,只是樓裏的人看不見,樓外的人不會數。容量不小的房間就這樣堂而皇之隐藏起來。
房間裏一張小幾,三把憑肘,熱着茶水,冰塊鎮着酒壺。一切準備齊全。
“你面子好大啊,”梁珩驚奇道,“什麽時候和解绫館混這麽熟了?”
段延陵靠着憑肘,給梁珩倒酒,又自斟自飲,喟嘆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哥哥我好處多着呢。”
鬼扯。
沈育不動聲色,心中卻明了,段延陵與解绫館的關系說不得深有可究。若是人人給了錢都能來暗室,偷聽權貴閑聊,這座館得罪的人只怕不少,皇帝撐腰也開不下去了。
只是事有輕重緩急,眼下暫且不必探究。
段延陵挑的日子,正是他使銀子得了消息,仇千裏要在頂層請客的日子。
半壺茶沒喝完,人來了,隔一扇中空的牆,穿來仇千裏的聲音:
“有話就說吧,不必耽擱時辰了。”
語氣很是怠慢。
接着琵琶奏樂起,一曲畫堂春悠悠揚揚,輕輕緩緩,遮掩得堂中談話聲斷斷續續。
“……一點小東西,不成敬意……若得求功美言,回到王城就職,大恩沒齒難忘……”
梁珩做口型道:“求功?求什麽功勞?”
沈育以手沾茶水,在幾案上寫下兩個字——“仇公”。
那邊安靜下來。一曲終了。
段延陵猜測人已走了,才出聲:“外派三年期滿,返都述職,不先過了郎中三将的關,是見不到陛下的。”
梁珩沉默。
這件事,他與沈育都不意外。皇帝纏綿病榻,宮殿裏三層外三層被仇致遠、牛仕達與童方的人固守起來,望都城陰雲蔽日久矣。
然而不待片刻,樂聲又起了。
仇千裏去而複返,這次是與別的什麽人。
“有大人在外守衛王城,仇公才能安心。大人勞苦功高。”仇千裏客氣了許多。
那人道:“……仇公卻從不親自見我,每每都只得你傳令。”
段延陵表情忽然嚴肅起來,蹙眉,似乎想起了誰。
“照例……孝敬仇公的少不了,就由你代為轉交了。”
二人推杯換盞,再不聊別的,幾曲過後又散了。
這次仇千裏去而不返,結束了今日與人的會面。
沈育問段延陵道:“你聽出了那是誰?”
段延陵看了梁珩一眼,說:“好像在哪兒聽過,記不起來了。”
梁珩道:“在外守衛王城的人,莫不是南軍裏的人物?”
段延陵真誠道:“真的想不起來。不過仇致遠身為騎郎将,直轄南軍,軍中之人要見他,也用不着避諱吧。”
“無妨,”沈育冷笑道,“想不起來算了。拿到受賄的賬冊,一個也跑不了。”
段延陵都驚了,看傻子一樣:“什麽人收受賄賂,還會一一如實記下來?”
沈育道:“那可說不好,賄賂就是交易,一筆一筆都得清算。更何況,他是替仇致遠收的,誰給了多少、擔什麽官職、要求什麽,不記錄清楚,耽誤了仇公的事又待如何?”
段延陵還是覺得詭異。
梁珩卻是與沈育一道的,不管沈育說什麽,他都贊同。
“去他府上翻個底朝天,有沒有賬冊,一查就知。”
段延陵露出吃了臭蛋一樣的表情:“你想扮演飛賊體驗生活麽表弟,拿哥哥的府來練手吧,可別去仇千裏那兒了,多危險啊,他府上下人到處都是,還有刀斧手。”
“所以得有人拖住仇千裏與府中下人,争取時間。”沈育說。
梁珩配合道:“可誰有這麽大面子呢?”
他還挺犯愁,認真思索,未見段延陵與沈育都盯着自己。
“弟弟,”段延陵憐惜地說,“你又被人賣了。”
出于對名譽與生命的珍惜,段延陵堅定拒絕了與他們同往。
離開解绫館,侍女一路送過橋。段延陵憶起頂層奏琵琶的樂伎,覺得曲調甚美,下次來時也想點。
那侍女說:“已被仇苑丞買去了。”
三人臉色頓時都不好。梁珩只道是仇千裏癖好古怪,專挑美麗的少男少女,折磨致死。沈育與段延陵卻想到,其時頂層仇千裏與人會面,只有樂伎在場,料不到仇千裏是一只耳朵也不放過。
既如此,若給仇千裏知道他們三人也在偷聽,說不得會使出什麽手段來對付。只希望梁珩這中看不中用的太子身份,能讓他多少有所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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