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險游園
沈育心中想着事,回到家中,沈矜與宋均正在院中擺沙盤,北邊一團,南邊一團,中間一條沙河分治南北。
“上都在這裏,”沈矜在北邊用樹枝戳一個圓點,又在南邊對應的位置戳一個,“望都在這裏。亓朝仍坐擁大江南北時,這座城應該叫下都。”
宋均說:“更名望都之城,不過是不願屈居人下,自欺欺人罷了。”
“也不能這麽說,”沈矜道,“名字是一種念想。有念想,才有共同的目标。”
沈育走上前,見沈矜已畫出一幅天下江山圖。南邊的亓人、北邊的晁人,以及更北邊的鳥夷人,各踞一方,互相制衡。
聽說鳥夷人常在大漠寒川之中,逐水遷徙,風餐露宿,天生武勇過人、兇悍難敵。不過晁人替他們擋住了南下的風沙與兵戈,使涿水以南仍能在惠風和暢裏怡然自樂。
“擺這做什麽?”
沈矜道:“給殿下講天下大勢。兒子,老爹有時也覺得你還是有點用處,殿下和你待的久了,竟然也會說一些像樣的話。有天問我,‘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何以曲者扶搖上,直者死道邊,而民不敢言?’”
宋均聞言,詫異又欣慰地笑起來:“哦,那個殿下還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不是很好嗎?”
代表望都城的圓點外,被沈矜圈上一周。
沈育指着那圈問:“這什麽?”
沈矜道:“不像麽?這是始興郡,如今的太守徐酬,不是封疆勝似封疆,兩萬守備軍,在外護佑望都城——怎麽了?”
沈育神情古怪,敷衍幾句,回到自己房中。門一關上,他就手心冒汗,懷着一個可怕的猜想來回踱步。
在解绫館與仇千裏會面的人,守衛王城的角色,非是南軍中人,而段延陵不肯告訴梁珩……
沈育停下腳步,感到解绫館真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這天,沈矜大發慈悲,放了書房休沐,聽學的三人從不可勝數的書卷堆裏解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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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轸待要歡呼,邀請好友們外出放風。然而段延陵有事,梁珩忙着,沈育自不必說,連轸向來有點不好意思和他搭話。
“你們要去做什麽?帶上我一起不行嗎?”
段延陵摸摸連轸的圓臉蛋:“不行。連傻,你就吃好喝好睡好,活着多長肉,少長心眼兒,我和你爹就滿足了。”
要擺足架子,梁珩便帶上信州,與幾個跟班的小黃門。大搖大擺橫穿南闾,在仇府門前,等待接駕。
沈育與段延陵則繞道桃花林,從通往後院的石拱門,伺機進入仇府大院。
梁珩出門很少這麽大架勢,隔着院牆都能聽見仇府上上下下驚動,腳步聲紛紛往大門聚集。
因為平日裏太随便了,沈育都快無法将梁珩當作需要仰視的人。
段延陵佩了把劍,不是上次問仇千裏借來的君子劍,而是一把真正開鋒的利器。他本堅決反對到仇府冒險,不知為何今天又來了。
沈育想不到他真會使劍,多看了兩眼。段延陵說:“怎麽,莫非你什麽準備也沒有,就敢進入殺人魔的巢穴?”
沈育道:“你還想怎麽準備?在他府中殺幾個人留下證據,好叫他懷疑到太子身上?”
段延陵嘆口氣:“你能和我比麽,你們姓沈的随時可以抽身而退,我們姓段的卻是兩代人都奉獻給了皇家。今天誰見着我的臉,誰就得永遠閉上嘴巴,否則,叫仇致遠抓到把柄,我和我爹都完了。不僅如此,宮裏那位,和未來入主章儀宮的我的表弟,可就失去最後的依靠了。”
沈育不置可否,懷中抽出一條面巾,覆住半張臉,還真像那麽回事。
“喂,給我一條。”段延陵眼前一亮。
“給你卧房,我去書房。”
沈育閃身消失在拱門後。
有段時間南亓大戶人家時興在自家宅子裏修建各種暗室。沈育曾在書簡中讀到過,那時北邊叛亂,亓人舉族南遷,兵荒馬亂、戰火紛飛的年代,為着保命,通常挖掘地下室,或在水井裏儲存幹糧,以備不時之需。
後來戰争結束,迎來和平,暗室就從保命之用,轉而藏匿隐秘事物。
仇千裏果然率領裏外仆從,前去接待梁珩。偌大一座府邸,後院空空蕩蕩。
主人家都住西院,沈育潛行過回廊,摸過耳房、暖室、廂房,找到門扇敞開的書房。
桌案上擺放着攤開的仕女圖,大概仇千裏是正附庸風雅賞畫時,被梁珩驚動。
多寶閣上整齊碼着玉石擺件,并珍貴盆栽,一本書也沒有。仇千裏不是讀書的人,大約仇致遠也不是,官員們會看眼色,也從不送古卷殘籍,一律都是珠光寶氣。
沈育翻過隐幾坐墊下,書案背面也空空如也。
仔細摸過多寶閣,也沒有機關暗道。
時間寶貴。忽然門外有人過來,沈育一驚,閃到多寶閣後,進來卻是同樣焦急的段延陵。
“咦?”段延陵轉一圈,找到沈育,“你找到了嗎?卧房裏沒有,那厮藏的東西不少,什麽香膏玉*、釘夾皮鞭都有,就是不見賬冊。”
末了又感嘆:“看不出來他有這愛好。”
沈育道:“也不在書房!”
兩人頓時面面相觑。
院裏傳來人聲。
“殿下若喜歡,只管擡回儲宮去,算臣孝敬您的。”
梁珩樂呵呵道:“免了,君子不奪人所愛。”
大部隊踱到西苑,書房門大敞,梁珩被衆人簇擁,驀然回首,與房中的沈段二人對視數息。
“…………”
“啊哈哈哈,”梁珩轉過頭,親切攬住仇千裏,往另一邊去,“本王看那棵樹也不錯,長得好,走近點瞧瞧呢。”
信州跟在梁珩身後,他對主子的關注已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自然也回頭看見了沈育與段延陵。
沈育:“……”
段延陵:“…………”
信州會意,寬容一笑,做了個閉嘴的手勢。
段延陵麻木道:“有時候我覺得,這人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
沈育表示理解:“算了吧,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難道真被段延陵說中了,仇千裏并沒有記過賬?他平常在書房裏都做些什麽?鑒賞別人送來的珍寶?猥/亵仕女圖?
恍然間福至心靈,沈育掀起仇千裏大剌剌攤開在書案上的絹畫,帶起來壓在絹畫下的手書。
“無所謂,臣也不缺一棵樹,殿下喜歡,臣明日就着人移栽到儲宮去。”仇千裏陪梁珩在自家院裏閑逛,表面恭謹,卻隐隐有些不耐煩了。
梁珩只顧着緊張,琢磨沈育二人完事沒有,也沒注意,只有信州察言觀色,替他說:“宮裏也不缺樹。殿下是喜歡苑丞大人打理園林的手藝。”
“哦?”仇千裏似笑非笑,瞧信州的眼色陰恻恻的。
大院外,桃林裏那座高大的望樓上飄出一條紅巾。
梁珩得了信號,結束游園,鄭重拍拍仇千裏肩頭:“謝你了,移過來吧,本王一定好好照看。”
信州:“……”
儲宮,湖心亭。
梁珩遣散下人,放下四面垂簾。三人隐蔽地聚首,研究偷來的手書,信中開頭結尾寫明是仇千裏寫給南軍中一位百夫長——
“路甲送錢五百萬,謀求緊要官職,料想公必不予理會,不若餘作主,分錢與爾。爾為我逐東闾裏暗街商鋪,拓宅建院,有福同享。”
“路甲,”段延陵說,“汝陽郡守。五百萬不知是搜刮了多少年的積蓄。”
梁珩默默讀完,說:“這可好,明日我就交給霍良,着他嚴加查辦。”
然而沈育卻搖頭:“只有一人,與他這些年實際交結的官員比起,不過是九牛一毛。而且,還少了一個關鍵人物。”
“誰?”梁珩問。
沈育沉默一瞬。
段延陵本漫不經心,忽然從中直覺了什麽,收斂聲色,警告似地注視沈育。
“你先将手書收起來吧,仇千裏發覺丢失,定然會有所警惕,我們不能耽擱太久。”
梁珩向來聽沈育的話,依言将手書收進袖袋,回一趟房中藏起來。
亭中只剩下二人。一個看湖面,一絲水紋也無,一個看桌案,空無一物。
“始興太守徐酬,就是那日仇千裏會面的人。沒錯吧。”
“讓他知道又有什麽用,城中有仇致遠的南軍,城外有徐酬的始興守備軍,身如浮萍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終有一天要面對,”沈育看向游廊盡頭,梁珩放好手書,不動聲色地走來,他已不知不覺學會隐藏情緒,較之去歲穩重了許多,“得承國祚的人,這點氣度都沒有,怎麽行?”
梁珩疾步入亭子,喘着氣,十分慎重而警惕地問:“我放好了,這樣就行了嗎?”
段延陵冷冰冰的目光落在沈育身上,等待他出聲。
須臾後,沈育說:“這樣就行了。”
從仇府拿走手書的第二天,不知仇千裏是怎麽想的,竟然真将院中那株百年老樹連根挖起,給梁珩搬到儲宮來。
運送老樹的車隊,足足三十人,行走在馳道旁,路人紛紛避讓不及。聲勢之浩大,引來許多圍觀。
車隊堵塞了前往儲宮的通道,沈育早晨撞見,滿頭黑線地跟在後面,一路被圍觀者送進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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