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負濁名

古榕樹橫沖直闖,深入宮闱,一路驚飛無數侍從,信州得了消息急忙跑來,滿面驚訝。

領頭的道:“苑丞大人為殿下獻樹,祝殿下萬古長青,德被百世。”

信州結結實實愣了一下:“大人客氣了,這……這東西究竟放哪裏才好?”

梁珩寝殿前倒是有一塊空地,就在湖邊,車隊将樹運過去,自備了鏟鍬,就地挖起樹坑來。

沈育與信州旁觀這熱火朝天的場面。

說起來,梁珩很少收到臣下送的禮物。比起仇千裏,讨好當朝太子,不是更快的捷徑嗎?

“殿下還在貪睡?”沈育問,二人同往寝殿去。信州道:“我走時還睡着,這會兒不知醒了沒。”

跨進大殿,只見卧榻之側數名美姬,羅裙輕解香肩微露,花團似的簇擁梁珩。梁珩睡眼朦胧,将醒未醒,陷在美人堆裏,臉上挂着暧昧的微笑。

信州:“……”

沈育:“……”

“殿下,讓妾服侍您吧。”美姬解開梁珩腰帶,纖纖蘭花指往他胸口鑽。

“這是晨起的餘興節目嗎?”沈育按耐道。

信州雙手一合:“這是牛園送來的幾個婢女啊!我還沒來得及安排,怎麽自己爬榻上去了?”

“哎呀!”美人們是嬌柔的春花,被憤怒的沈育秋風般殺盡,把被迷暈的梁珩拎起來抖擻精神。

梁珩終于清醒了,打個哈欠。

“育哥,早啊——哦?哪來的姐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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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育一腔怒氣還沒發洩就被他春風化雨,登時鬧個臉紅——同窗們叫他育哥兒,多是玩笑昵稱,梁珩吐字卻一板一眼,真個像叫哥哥似的。

“今早牛園送來的,”信州不失時機地解釋道,“牛大人說,上次春日宴,見殿下很是喜歡幾個美婢,其時他招待不周,忘了此事,如今想起來,忙給殿下送來賠罪,伺候您歡愉。”

梁珩認出其中兩副面孔,不正是當時的陪酒侍女,因為梁珩一句話,得以免去撲殺之刑。

那女人道:“殿下賜我姐妹不死,活命之恩,深同再造,我們今後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殿下想對我們做什麽都可以!”

她毅然決然說着,又流下眼淚,仍是在牛園逆來順受時的模樣。

梁珩都聽傻了,呆呆道:“我……沒想做什麽啊?我也不喜歡你們啊?牛祿發什麽瘋?他自己養不起了嗎,給我送過來?”

出了大門,梁珩更傻了,看見他漂亮的庭院已被挖了個底朝天,巨大的古榕樹橫陳在門口,殿下都要側着走。

“樹……樹我記得,”梁珩心虛道,“好像是我自己跟仇千裏要的。啊哈哈,還真給我啊?他倆今天都怎麽回事,一個送女人,一個送樹?”

殿下就是殿下,哪怕殺了牛祿的狗,牛祿也要賠上笑臉,為着以後能養更多的狗。

至于仇千裏,尚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發現手書失蹤。仇千裏比起牛祿,只能更暴虐無道,心眼也更深沉,對付起他來,必須小心謹慎、徹底根除。

然而目前他們手中只有仇千裏與汝陽郡守的賄賂往來,藏在暗處的更緊要的人物,還沒有浮出水面。

對沈育而言,牛祿的狗也好,仇千裏的屠宰場也罷,只是附在望都城華麗表面的一塊烏斑,挖開來看,裏面還有更深的腐朽與黑暗。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一旦某天浮現在衆人眼前,那就已到了藥石罔效的死地。

在重重深宮中掙紮的病弱皇帝,他稀薄的生命之光已在旦夕,留給尚不及弱冠的小兒子的,是三個擇肥而噬的豺狼虎豹。

裏有南軍,外有始興軍。而能夠支撐梁珩的只有他那位文人出身的丞相舅舅。

權臣一代沒一代又起,文神皇帝選擇任用宦官,對抗脅迫他的韓氏族人,滅了韓巍、韓英掌管的北軍,由宦官掌控了南軍,從此便又崛起新的威脅。

曾經梁敝子孤身面對韓巍,決定賭上一切奪回權力時,或許不會想到,他将把同樣的局面,留給他唯一的兒子。

沈育有時猜測,或許皇帝為太子召集天下四師的目的就在于此。他希望能在生命最後的時刻,為太子盡可能收集一些足以支撐的力量。文臣固弱,也有脊梁,他們将獻身成為維系王朝的車軌,為那還沒來得及成長起來的少年君王,争取時間。

既然如此,那就讓牛祿與仇千裏,成為他留在梁珩身邊的一封投名狀。

梁珩坐在庭前監工,看他的小院子被擺弄得面目全非,十分心痛。

“這棵樹不行!不能挪!”

工人們要下鍬鏟走庭中原有的一棵樹,給古榕樹挪位置,被梁珩制止。

“這棵樹都和我年紀一般大了,”梁珩告訴沈育,“聽信州說,那是我出身那年,派來照顧我的宮女種下的。”

他驟然提到宮女,讓沈育想起,崔季曾委托自己幫忙尋找儲宮中服侍的侍女,然而這麽久以來,沈育還從未在宮中見到一個女性。如果不算上今早牛祿送來的美姬子。

“儲宮曾經有過侍女嗎?”

梁珩卻搖頭:“打我記事起就沒有啦。很早的時候,我那皇後娘派過她的貼身宮女來照顧我,後來沒多久就都放出宮了。”

那可真是遺憾了。看來崔季尋找兄嫂,是一條漫漫長路。

“你可以問信州,”梁珩又說,“他到我身邊時,已有十一二歲,那時的事,問他或許記得。”

而信州眼下不在儲宮,問及下屬黃門,稱他每月一次,慣例要請假半日,回家探望父母雙親。沈育卻不知怎的,想起上次在仇致遠府外,見到他與仇致遠碰面。

離開儲宮,走上馳道,經過西闾裏時,沈育懷着猶疑的心情,特意瞧了眼騎郎将府門。

大門臨街而開,衛兵四人把守。正當沈育經過,信州低着頭從仇府出來,二人撞上面。

相對沉默片刻,信州先露出他一貫溫和有禮的微笑,只是有些勉強:“參贊大人,今日走得早?”

沈育原想假裝無事發生,話到嘴邊,突然轉念:“走得不早,也不會遇上你。”

信州的臉便垮了。

“上次我也看見了,”沈育說,“你每月請半日假,就是為了來聽候仇公吩咐?殿下知道嗎?他整日身邊帶着你,你卻轉臉向仇致遠讨好?”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信州說,“跟我來。”

他在前領路,将沈育一路帶到暗街,穿過腌臜的店鋪,來到一戶人家。

矮牆,窄門,茅草屋頂。

信州推開籬笆門栅,展示給沈育看,用傷感的語氣說:“我請假是為了回家探望父母,這就是我的家。”

他的父母上了歲數,穿着縫縫補補的破衣衫,坐在門檻,佝偻着編藤簍,見到兒子帶了客人回家,便給倒水,擦淨了炕頭。

沈育猶記得信州聽說梁珩去了東闾裏,說起那裏賤籍雜居時,警惕又嫌棄的樣子。萬沒想到信州自己的家就在東闾裏。然而這卻又在情理之中,信州在梁珩身邊擔的職位再高,也只得一個奴籍。

“參贊大人,”信州跪坐在沈育對面,開口,“您知道這世上,總共有幾種人麽?”

這時,眼前這位年近而立的青年,清秀的眉目變得成熟穩重起來。

沈育道:“請說。”

信州一笑:“這世上,有男人,有女人……”

他的目光穿過房門,看見坐地編織藤簍販賣的父母,确認這個距離,不會讓他們聽見自己的聲音——

“還有閹人。”

“我比殿下年紀大上一輪。年十二時,今上搜羅天下俊俏郎君,收入宮中,作為獻給一個人的禮物。這個人,想必您已經了解了。這些少年郎,都只有十一二歲,是最好淨身的年紀,這其中有我,也有仇千裏。”

信州說到這裏,叫沈育吃了一驚,沒想到他與仇千裏曾有過這樣的聯系。只是後來一個做了光鮮的朝官,一個做了受人唾棄的閹寺,境遇何止雲泥之別,不知其中又有何種隐情。

“那時仇公已經手握南軍,成為望都城實際的掌管者之一,陛下此舉既是迎合他的喜好,也是為了在他身邊送去自己的眼線。這樣的心思,仇公自然也了然于胸,只是他不在乎,送給他的是玩物,不是人,小小玩物翻不出他手掌心,又能探聽到什麽隐秘?仇公偏好長相豔麗的男孩,這些人中,又以仇千裏最能讨好他,為了活下去,為了活得體面光鮮,仇千裏什麽都能忍受。至于我們這些笨拙的人,便被他轉手送進剛有了小主子的儲宮,什麽眼線不眼線的,一律送到小太子身邊,便都派不上用場了。

殿下那時尚在襁褓之中,最初照顧他的,是皇後身邊的人。仇公派了我們去,全數替換,這樣從皇帝到太子,身邊都是他的手下了。沈參贊,或許您不能理解,對我們這樣的人而言,男人、女人,都是與自己不一樣的人,盡管是陛下召集了我們,淨身為宦侍後,我們的首領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同為閹人的仇公。

仇公常吩咐我們,皇權是唯一的庇佑,為了得到這份恩庇,宦侍要成為殿下最親近的人。而愚蠢是左右一個人的關鍵,因此殿下最好少讀書、不要讀書,最好沉醉溫柔鄉,日日玩物喪志……”

沈育毫不驚訝,毋寧說,他早在踏入儲宮的第一天,就察覺到了那裏不同尋常的氣氛。崔顯、馬賀、謝覽,這些天下有名的文士,接二連三負氣出走,不肯教授梁珩,也是儲宮的宦侍背後搗鬼。

信州慘然一笑:“但是殿下秉性純良,溫柔的人是教不壞的。他具有天賦的同情心,哪怕面對犯錯、逾矩的黃門侍,也從不打罵斥責,從來都是好言好語、平易近人。殿下待我……勝似親兄長……我不能背叛殿下。仇公要得到有關殿下一舉一動的情報,沒有我,也有別人甘願成為他的下屬,誰不想跟着仇公飛黃騰達?”

“所以你成為了這個人?”沈育說,“為了在仇致遠面前保護太子?你又在他面前,将殿下塑造成了一個什麽樣的人?”

信州語氣飄忽,面色不忍:“自然是胸無大志、見識短淺,唯有這樣的人,才能讓仇公安心。”

沈育仿佛被無形之手擰住心髒,頓時一陣心痛難忍,憤怒與酸澀洶湧而上,幾乎噴出他的喉嚨。

殿下……梁珩……

梁珩背書時認真的側影,臨摹他的字時專注的神情,一一浮現在他眼前。這樣的人,卻毫不知覺自己正背負着如此臭名。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沈育壓抑着冰冷的怒火,質問信州。

信州道:“因為您撞見了我的秘密,而我不希望您告訴殿下。告訴他也沒有用,我不想讓他傷心。”

沈育冷冷笑起來:“你倒是對我有信心,我憑什麽相信你的話?”

“您只有兩個選擇,”信州很冷靜,“相信我,讓假象繼續維持下去。告發我,換另一個人,把殿下辛勤向學,身邊又有了親信輔佐的真相,全盤告訴仇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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