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探監牢

仇千裏好整以暇,盤坐在獄中鋪了席墊的地面。

“好吧,您想問什麽?”

梁珩的眼睛總想瞥向沈育,最終忍住了,面對仇千裏道:“與你有過金錢往來的內外朝官員,都有哪些人?一個人在獄中寂寞吧,我送他們來陪你。”

仇千裏哈哈笑道:“好啊,殿下,我求之不得。如果您耐得住性子,遲早霍廷尉也能調查清楚,到時您不費吹灰之力拿到名單,還用得着跑這一趟?”

霍良固然能核查出一二,不得仇千裏口風,未免有所疏漏。

沈育忽然道:“你甘心麽,仇千裏?待在這等不見天日之地,拼上自己的前程性命不要,維護幾個早已棄車保帥的人。你以為進了北寺獄還有誰能救你?北寺獄直屬天子管轄,只有皇室能從獄中提人。”

仇千裏微笑道:“閉嘴吧,我和殿下說話,有你什麽事?”

梁珩登時一股怒火,被沈育按住。

“過幾日再來吧,殿下,”仇千裏又說,“您看我這兒吃的好喝的好,過幾日待我山窮水盡,您再來拉我一把,說不定我就感恩戴德,願意開口了。”

語罷,他再不顧牢獄外兩人,自斟自酌起來,頗為自得。

梁珩以眼神示意沈育,此時已無法可想,離開了牢房,往出口走去。最後一眼,沈育看見宮燈侍女的燭光将仇千裏披發酌飲的身姿,一半籠絡進光裏,一半丢棄在暗中,他尖削、蒼白的下颌,仿佛鬼魂,讓沈育記起桃林中驚鴻一瞥的“小羊”。

那些少年人,在某些角度,與仇千裏竟十分相似,如同根生同源的桃樹,發散出姿态各異的枝桠,只是仇千裏這一枝被鮮血浸透,分外妖異。

行得一段,忽然有人走進地牢,門道裏湧進新鮮空氣。

梁珩憤然道:“哈,買酒的人回來了。”

“您請,小心腳下。”

“在哪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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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這聲音,沈育與梁珩俱驚訝不已,交換過眼色。怎麽是他?

來人越來越近,沈育當機立斷,拽了梁珩疾步往回走,仇千裏的牢房就在盡頭。地牢按照回字布局,二人從與來人相反的方向,靠近牢房,來人的腳步聲四面回蕩,無限放大,沈育與梁珩則蹑手蹑腳,做賊一般貼在牢房隔壁的陰暗之中。

雖看不見牢中情形,交談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梁珩驚得一跳,一只黑影從他腳背上溜走。

“噓。”沈育将他拉到身前護住。

“怎麽回來了?”仇千裏閑閑地說,接着就變了個調,“啊!”

來人道:“過得還算舒坦?”

這不疾不徐、盡在掌控的腔調,沈育聽過一次就不會遺忘。

撲通一聲,可能是仇千裏拜倒在地:“獄中濕冷,怎敢勞大人移駕。”

“無妨。”那聲音近了,只一牆之隔,沈育隐約記得仇千裏牢中還有一張軟榻可以稍坐。

“來看看你。千裏,一封信就把自己賣了,從前可想到過?坐過來,讓本公仔細瞧瞧,許久不見了。”

布料摩擦窸窣作響。

“大人!獄中怎可……”

“你剛到本公身邊時,也是這般細皮嫩肉,卻由着折騰,痛也不叫喚。如今是養得太嬌貴了。”

仇千裏輕輕啊一陣,聲音便沒了。

“你本來的名字,早無人記得。‘千裏’二字,是你來到本公身邊後,自己取的,鵬程千裏,不借助本公的風頭,如何能得?”

“大人……”那把嗓子顫抖着,夾雜含混的痛楚與歡愉,“饒了我吧!”

“陛下數年不理朝政,都被你的事驚擾,召了段相進宮,連夜商榷。眼下,百官人人自危,朝中不少風言風語,都在猜測你那封信中,一個‘公’字,說的究竟是哪位公。”

仇致遠畢竟姓仇,不姓牛也不姓童。說的究竟是誰,簡直昭然若揭。

“我願為大人承擔罪責,只求大人留我一命……啊!……”

酒壺打碎,香味熏到隔壁,稀裏嘩啦的水聲。

“這麽些年,只得你最可心。”那語氣裏染上一絲疼愛沉湎。

仇千裏哭叫:“我願為大人當牛做馬,我什麽都能做!”

不同尋常的腥味飄傳,混雜着麥梗的黴味。獄中仿佛架了火炙烤,沈育渾身燒起來,一時間,隐秘、羞恥、難以置信,種種情緒翻湧。他待要捂梁珩耳朵,梁珩卻已軟在他懷中,擡起一雙水光盈盈的眼。

殿下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白兔。

他顯然也知道牢房裏發生了什麽,呼吸噴在沈育頸邊,如同無聲的催促,緊緊依偎着沈育。

“本公若非信任你,怎麽會受你背後一刀,給你機會結交南軍中人?”

那封信不止出賣了仇致遠,也出賣了仇千裏,乃是仇千裏背着仇致遠暗通款曲的證據。

“大人!千裏絕沒有背叛大人!”

那慘叫又不像慘叫,甜膩得泌出血來。

梁珩不知是害怕或是怎麽,微微發抖,貼着沈育胸口,無聲地叫他名字。

“千裏……”

仇致遠說了什麽,仇千裏一下子消聲,牢房中落針可聞。接着,他發出微弱哀軟的呻吟。

“只要您放過我,我什麽都能為您做……”

“你只是借風而上的蓬草,能做什麽?”

“我知道是誰拿走了那封信。”

“……”

仇千裏頑強地笑出聲來,尾音被擺弄得變了調子:“您一定想不到,信件丢失的那天,到我府中來的人是誰……”

隔壁的兩人腳底升起徹骨寒。

“是太子殿下啊……哈哈哈……哈哈……”

動靜停了。

“我本來還猜不到,但是說起我送給太子的禮,只有那日庭院的一棵樹……大人,大人您一定留下我!只有我能為您接近太子!”

“大人……”

仇千裏氣若游絲,婉轉的哀求聲中已沒有多餘力氣,伴随而來是一縷輕微的鐵鏽氣味。

稍頃,穿衣聲響,牢門重新關上。

直到其人遠去,四面複歸安靜,臉色發白的梁珩才松口氣。他揪着沈育衣襟,手微微戰栗,被沈育握住。

走吧……梁珩懇求。

隔壁牢房裏一片死寂,彌漫着不詳的氣息。沈育做了個手勢,探頭去瞧,只一眼就怔住了,梁珩越過他肩頭,猝不及防地,這一幕就展現在眼前——仇千裏無力倒在軟榻下,衣衫盡除,四肢大敞,滅燭罩長長的銅柄自下而上,捅穿他的腹部。

冰涼的血流連片蔓延,順銅柄而下,宛如燈罩裏伸出的鈴舌,舔得滿室嫣紅。

仇千裏已經失去了溫度。

梁珩一時間說不出話,沈育聽到他痙攣似的倒氣,回過神,拍撫後背為他順氣。梁珩哆哆嗦嗦道:“沈育……沈育,你怎麽了……”

沈育僵硬得岩石一樣的面孔才一動,發現自己表情扭曲。

“他殺了仇千裏……”梁珩恐懼地說,“他知道是我做的手腳!”

“別怕他!”沈育按着他雙肩,讓他冷靜下來,眼神中有着自己都沒察覺的狠戾。

獄丞搬了幾案,在佛殿階前酌飲,今日風和日麗,諸事皆宜,不宜辦公。正當他漸入佳境,忽然耳邊一聲驚雷——

“當差飲酒!合該治你玩忽職守之罪!”

“哎喲!”獄丞吓得手一滑,酒壺應聲而碎,“瞎嚷嚷什麽?佛門淨地,小聲說話知道嗎!”

面前兩個年輕人,一個臉色煞白,一個神情酷厲。黑臉的那個告訴他北寺獄中犯人暴斃,頓時獄丞眼前一黑,心說今日果然不宜辦公。

匆匆趕到地牢一看——前日才送來的某位官員,和衣瞑目,安詳地躺在麥梗鋪就的地面,肚子插着一柄削尖的滅燭罩。

獄丞只覺天旋地轉,大叫:“誰給他的滅燭罩?!誰他娘的沒長腦子!”

牆角宮燈侍女已經熄滅,猶如主人悄然消散冷卻的生機。

沈育與梁珩已驚駭得無法言喻,死相如此恥辱可怖的仇千裏,竟在他們出去找人的短短時間內,就變成了畏罪自裁?

獄卒聽得吼聲,匆忙趕來,接二連三震驚當場。

“燈,燈是我給的,”一個人說,“就……因為仇大人說獄中太暗,傷眼睛……”

獄丞當胸一腳将人踹飛:“去你爺爺的!”

廷尉霍良得知消息,馬不停蹄趕到北寺獄,不治獄中官差的罪,不察看屍體狀況,先來拜見太子。

“何苦來哉?殿下,查案的事自有廷尉府督促,您說您還跑這一趟,人也沒審着,叫死人驚了魂。”

霍良體态豐腴,面色紅潤油滑,說起話來很是為人着想。

“獄中死人乃是常有的事,北寺獄裏關的,都是從雲端跌進了泥潭,有的不肯面對,心智失常,幹脆一死了之。有的自知罪無可恕,橫豎都是一個死,不如自己給個痛快……”

嗡嗡的人聲在地牢裏飛蟲似地亂轉。

望着這些前一刻還不知所蹤,待到仇致遠消失,下一刻就紛紛從角落裏長出來的獄卒與長官,梁珩後退一步,靠住沈育。

“唉,只可惜了這個案子,路甲與仇千裏先後畏罪,要查下去恐怕難了,”霍良露出遺憾的表情,“殿下,殿下?”

梁珩如夢初醒。

霍良關切道:“這可怎麽是好,聽我老母說,生人遇着死人離魂,往往受驚,得找個巫醫安定魂魄,否則夜裏容易驚夢。麥醫官今日得閑,殿下叫他來看看吧?”

“好,”梁珩聲音都是飄的,“卿思慮周到,有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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