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人皮鬼

我什麽都可以做……

求求您……

暖陽充盈書房,窗下迎來又一夏的火紅石竹,然而沈育感覺不到一絲溫度,耳畔回蕩着鬼魂的哀求,眼前揮之不去的,是仇千裏屈辱而不甘的面孔。

他閉上眼,缣帛上寫毀了一筆。

梁珩伏在他身邊午睡,本是陪他練字,卻心不在焉的,沒多久就困頓,眼下兩片青黑。

今日聽學,沈育與梁珩顯得沉默寡言,連轸與段延陵不明所以,直呼奇怪。地牢發生的事,成了束縛兩人的枷鎖,是只能彼此之間分擔的秘密。

沈育放下筆管,聽得梁珩夢中呢喃一句。

語焉不詳,然而額上滲出冷汗。

“沈育!”梁珩大叫着從夢中醒來。

沈育立刻道:“我在。”

梁珩喘着氣,眼神惶恐不安,不消說,沈育也知道他夢見了什麽。霍良說的不錯,生人撞見死人離魂,是不祥的。夢境與現實的界限成了一團亂麻,梁珩愣愣盯着沈育,眼角沁出水光。

草叢裏麻雀叽叽喳喳,将梁珩的神叫喚回來。

他怏怏伏在書案上,沮喪地将臉埋進臂彎,不一會兒又叫道:“育哥……”

“我在。”

梁珩順着幾案滑下來,抱住沈育的腰,兩手用力環繞,仿佛從他身上汲取力量與安全感。

“昨天夜裏,叫信州守在邊上,我才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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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育摟住他後背。

“我心裏害怕,仇千裏發現了我們動的手腳,告訴了仇致遠。我夢見,我正要坐下,墊子上卻盤着一條蛇,猛地竄起來咬我……”

“我叫人,誰也聽不見,信州也不見,段延陵也不見。育哥,後來你出現,拿着一把劍将蛇斬為兩段。”

“夢裏只有你,”梁珩喃喃,“我求你別丢下我,然後你說……你說的什麽,我忘記了。”

沈育也輕飄飄地呢喃:“我說我不會丢下你。”然而語氣卻像立下誓言。

梁珩側躺在沈育腿上,鬓邊黑發散下來,微光浮在發絲上,虛幻而易碎,沈育伸手拂去,沿着深刻的眼角,摸到他的鼻梁。梁珩的鼻尖在他指縫間蹭過,仿佛用讨好換來某種心安理得的慰藉。

信州匆匆趕來:“殿下,仇常侍到訪。”

建巳之月,宮中杏樹結果,榕樹青幽,中常侍仇致遠領皇帝口谕造訪儲宮,察太子功課,問生活飲食。

太子趕到前殿,與仇公分坐左右,不分主客。

仇致遠仍然穿戴高帽長衫,面容端肅,淡淡一點笑意,兩眼眯成縫。

“殿下,多日不見,功課可認真對待?陛下出行不便,特着臣關懷一二。”

梁珩臉上不見血色,他從前看仇致遠還是個人,如今與他對面的則是虎狼蛇蠍,惡意源源不斷滲出人皮。

仇致遠又詢問起日常。

“都好,都好。”梁珩在袖子裏蹭掉手心的汗。

仇致遠關切地問:“聽信州說,殿下夜裏睡不好覺?”

沈育幾乎能聽見梁珩心中的哀鳴,他與信州侍立在殿內梁柱之下。

“這是為何?叫醫官看過嗎?是白日飲食作息不規律,還是夜裏做噩夢?”

梁珩唯唯諾諾道:“就一個晚上罷了,不值一提。平時睡眠還是很好的,夜裏睡了白日接着睡,哈哈。”

仇致遠道:“說起來,昨日霍廷尉同臣提起,殿下去了北寺獄……”

腔調慢悠悠的人,自己不着急,往往引得別人忐忑上火。

“不巧的是,獄中關押的犯人,自絕謝罪,驚擾了殿下。”

梁珩不說話,仇致遠便覺一切盡在掌控,繼續道:“殿下去那種地方做什麽呢?”

安靜的時間久得沈育都緊張起來。

梁珩說:“仇公去那種地方又是做什麽呢?”

一直垂頭斂息站立的信州,忽然擡頭,以一種陌生的眼神望向梁珩。

“陛下昨日吐血,臣可是寸步不離,守候左右。”

“不去北寺獄與廷尉府,怎麽見得到霍大人?”

“殿下,你誤會了,”仇致遠笑道,“是霍廷尉進宮,向陛下禀報罪人自絕一事,臣正好在旁。”

“是嗎?”梁珩平靜下來。

“臣怎麽覺得,殿下有許多話想問?”

梁珩道:“仇常侍昨日一直守着父皇,本王沒有想問的。只有那仇千裏,本王與霍大人都有許多問題要問,奈何他肚子裏大概藏着不能吐出口的東西。”

仇致遠聞言,點點頭:“千裏是臣的養子,看來,千裏犯下罪行,殿下是遷怒于臣了。”

“何出此言。”梁珩幹巴巴道。

仇致遠站起,上前兩步,殿門外是春日茂盛的綠樹紅花。

“臣聽聞千裏曾送過一棵樹與殿下,曾經交好的情誼,在殿下如今看來大約也不忍回顧。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将那樹轉贈與臣,畢竟父子一場,臣未能好好教導千裏,致使他走上歧路,那棵樹就做個教訓,放在院中日日警醒臣吧。”

仇致遠微微一笑,陽光避開他的臉。

那首東闾裏聽來的童謠忽然在沈育耳邊響起——兩封沒有萬戶侯,十裏挑一鬼來湊。

十裏去一為九,去掉的那個不是人,是惡鬼。

仇致遠走了,沈育緩緩走到梁珩身後跪下,撫摸他的脊背,僵硬得像岩石。

梁珩轉過頭,開口說:“你不能離開我。”

沈育抱住他,耳邊是輕語。

“你離開我,我就會被那條蛇咬死。”

調查汝陽的結果就是,路甲手下一個心腹長史,在得了分贓回老家的路上,被官差截住,查封五十萬錢,當場送獄。

汝陽郡守府上上下下被清洗殆盡。

經此一案,物傷其類的有之,拍手稱快的也有之。譬如太尉連璧,連轸每日聽學,都要宣傳宣傳他老爹的語錄,諸如大贊霍良乃國之棟梁,一樁貪/腐查得好查得妙,又贊揚太子珩,誇他帶領自己兒子一起念書做功課,不與牛祿仇千裏等厮混,實在感謝。

“我爹說你未來有大出息,叫我好好跟着你混!”連轸很來勁。

段延陵則說:“我爹說跟着你混很危險,叫我看好自己小命。”

“舅舅會說這種話嗎?”梁珩不屑一顧,“你就胡說八道吧。”

他最近話也少了,總有心事。

時近五月初五,南方的道路蓄滿蘭草。崔季要回到汝陽郡了。宋均、鄧飏與沈育前去送行。

崔季是同父親一起來到望都城,回去時卻孤身一人。崔顯仍然留在王城,尋找長子的下落。沈育為他們問過梁珩與信州,都說不知道當初那批宮女的下落,大約是放出宮去自謀生計了,如今皇後身邊都是些年華正好的青春少女。

崔季顯然已放棄希望,只要兄長能在世間某個角落過着自在生活,他就別無他求。

“回到汝陽,可得幫忙照看着我們家學塾那些小子,”宋均憂心忡忡,“就怕他們年輕氣盛,沒人拘着就靜不下來。”

“放心吧,”崔季說,“我可沒那閑功夫,我得回去成親了。”

他乃是訂的一門娃娃親,母親來信多次,催他回去接媳婦。聽說新娘是謝家的女兒,謝氏一門個個芝蘭玉樹、如花似玉,最著名的就是“雅師”謝覽,以及嫁入皇家的嶂山王妃謝幼與。

王妃貌美娴雅,嫁的卻是粗犷魁梧的梁家漢子,當初,汝陽郡看熱鬧的都道是辣手摧了嬌花。

“咱們遠隔兩地,就在此祝福你夫婦二人百年好合。”宋均道。

“永結同心。”沈育接道。

鄧飏擠眉弄眼:“早生貴子。”

“去你的!”崔季笑罵,翻身上馬,與書童二人縱馬馳上官道,“走了,汝陽再會!”

蹄聲漸遠,唯餘飛塵。

三人回城,鄧飏想請他們去解绫館暢飲一宵。宋均推辭道:“免了,別說什麽吃吃喝喝,去了又是聽人壁角,沒興趣。”

鄧飏嗐一聲,說:“不聽我都知道他們會說什麽,最近朝廷內外,攏共不就仇苑丞和汝陽郡守貪/贓/枉/法那檔子事。仇千裏此人,嚣張無度,我也早聽過他大名,花起錢來十個我家親戚也供不起,他不貪誰貪?說起來,舉報他的人可真是條漢子!打狗也要看主人,何況那還是條瘋狗,勇氣可嘉,勇氣可嘉啊。”

宋均道:“我也聽說啦,查案的時候,大家讨論的是會查出來哪些人,查完了,大家讨論的又是,汝陽郡守府一網打盡,朝廷會派誰去收拾爛攤子。唉,我雖不是汝陽人,畢竟也住了那麽多年,真是不希望好好一個山水鹹陽的風水寶地,被這些人玷污了。”

“可能調個任期滿了的外地官過去,”鄧飏說,“也可能将外廷官員出派。如今選調的權力,都在皇帝手中,被那幾個近侍把持,丞相的意見已不重要。到頭來又派個三宦的心腹過去,不過是另一個路甲,與從前有何分別?”

宋均畢竟年紀最大,常年為沈矜打理內外事務,與鄧飏、沈育這些意氣風發的毛頭小子相比,又不一樣了,唇邊豎起一根手指,示意鄧飏适可而止。

沈家堂屋裏,窗扇推開,半明半暗裏,沈矜坐在窗邊出神,似乎思慮某事。沈育與宋均閑聊着從他窗前走過。

“先生。”宋均例行問好。

“爹。”

沈矜收回視線,仔細打量兒子與學生。

“怎麽了,爹?”沈育直覺沈矜今日非同尋常。

沈矜淡然道:“無事。”過得一瞬,又叫住他們。

“兒子,平勻。”

平勻是宋均的字,及冠禮上沈矜親自為他取定。

“回汝陽怎麽樣?想家麽?”

宋均回憶起他們來到王城不知不覺已一歲,感嘆道:“自然想念,塾裏同窗們,還有師母,爹娘,都不知近況如何。怎麽,先生,咱們要回去了嗎?您不是還要教授殿下學識?”

沈矜又看看兒子。

沈育臉色不太好,半天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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