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拜官書

崔季走了。無人的房間裏不會亮燈,牆壁裏更不能有燈光,沈育坐在黑夜裏,眼前是一片不可捉摸的虛無。耳邊什麽聲音也沒有,芙蓉巷裏,人人自危,噤若寒蟬,正是仲夏,良蜩若死。

他時而感到兩邊牆壁傾頹下來,壓得自己喘不過氣,時而又感到處于無邊之界,身前身後無可依靠。

有時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噩夢之中,抑或清醒地受罪。崔季來的很少,總不能叫人瞧見他日日往一個沒人的房間裏去,加之外界形勢或許嚴峻起來。沈育有幾次聽見牆外有軍士行走、訓話,有一次甚至進入了崔顯的房間,被崔季追上來斥其無禮。

大約是總抓不到沈育,單官也着急了。芙蓉巷被裏外翻過幾次。晚上崔季偷偷來告訴他,單官大肆搜捕沈氏門人,最近和馬氏學塾也過不去,懷疑崔謝二家藏匿了沈、馬門生。

“他不能信任我和謝覽,”崔季嗤笑,“他也知道,我們不屑與他為伍,君子小人泾渭分明。”

沈育心中卻有了某種預感,果然沒兩日,他就在一牆之隔聽見了前院嚷嚷——

“崔師還沒回來?喲,這房子空着嗎?”

崔季追上來:“沒人住,要是查我父親的房間,可就是明擺着給我家難堪了!”

沈育一骨碌坐起來,他的面傷幾日前已好了,此時又開始滲血,兇惡、慘烈的鐵鏽味充盈他鼻尖,如果有一面鏡子,他想,都要流出血淚了。

房門推開,軍士裝了鐵皮的靴子咯噔咯噔敲打在房間各處。

“真的沒人呀。”

“你們這是要将我姓崔的也踩在腳下嗎!”

“小崔先生,息怒息怒。嗨呀,我們都是粗人,字都認不全,書也沒讀過幾冊,不知禮數,只知道奉命行事。瞻仰瞻仰崔公的藏書,不過分吧?”

有人往貼牆而立的書架這邊來。距離沈育不過一臂之餘。

沈育聽見他在書卷裏摸索的動靜,拿下書卷,就會注意到牆上的通氣孔,彼時,沈育與崔季就都完了。

他在懷中掏了掏,掏出那把短刀,書縫漏盡的微光在刀刃上抹開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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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軍官取下卷軸,通氣孔光線變粗,沈育遞出短刀——刀鋒刺破血肉的聲音清晰而粘膩。

“……”

嘩啦卷軸抖開,軍官裝腔作勢的模樣可以想見:“小崔先生與令尊可真是高人吶,啊?這是個啥字?這不是本朝的文字吧?本官可從沒見過,說不定都是我們祖祖祖爺爺那輩兒的了。”

哈哈哈,他手下軍士們附和發笑。

崔季不動聲色,擋在書架前,背在身後的手堵住通氣孔,與插在手心的短刀。

“覺得稀罕,拿回去研究也無妨。崔族一家之主的房間你們也來過了,還有什麽要查的嗎?”

“嗐,您別急,我這幫兵痞子也不來糟蹋您讀書的寶地了。聽見沒,把你們靴子踩過的地方都給小崔先生舔幹淨。”

晚間,崔季疲憊萬分地給沈育帶來飯菜,分裝成小小碟子,塞過通氣孔。他的手上纏着繃帶。Y。U。X。I。

沈育一陣無法言喻的痛苦:“對不起……”

崔季道:“賢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親人的血流盡,如今沈育孑然一身,沒有別的可以失去,殺了單家手下,一命換一命,也算小仇得報。然而崔季卻有父有妻,還即将有小,怎能将他也拖上絕路?

崔季道:“常言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謂勇,然而依愚兄之見,又何嘗不是愚?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隐,拼上一腔熱血,本該揮灑汗青,白白塗在地上,那不是成了狗血?若遂平生願,本該報效君民,此之謂忠心,一事無成而死得不值一提,就算如連太尉那般轟轟烈烈杖殺于天子堂,又如何不是不忠?”

聽到此處,又是一個雷霆霹靂。

“太尉大人……怎麽了?”

崔季沉默片刻:“杖傷未愈,沒挺過去。”

沈育靠上牆壁,腦袋磕得沉悶一聲。

崔季鄭重其事道:“如今是天發殺機,龍蛇起陸,沒有人能獨善其身。凜冬将至,愚兄只有一句話送給賢弟——”

珍重待春風。

昏沉中外界恍惚下起雨來,雨絲穿梭天地間,彙聚成河,沈育混亂的思緒載浮載沉,順流而下,回到一切殺機還不曾顯露的時候。

那時他與父親沈矜、師兄宋均,三人沿着沱河回到嶂山之南的汝陽郡,一路風塵仆仆,進城的晚上也是下起雨,沈母在家門前翹首以盼,終于等到家人歸來。

“書!書都淋雨了!”宋均一面指揮仆從搬運書箱,一面難掩激動之情“師母好,學生給您請安了!”

沈矜一路車馬颠沛,臉色都見了蠟黃,此時舉起寬大的袖子給夫人擋雨:“快進去進去,仔細身子。”

“哎喲,我瞧着你臉色不比我難看啊?平勻,你快也歇着,拖累你一路了,”沈母體态豐腴,珠圓玉潤,面容柔和溫雅,“兒子呢?我兒子哪裏去了?”

那廂沈育正協助車夫将馬車牽進西院裏,湊過來讓母親摸摸他沾了雨水的臉。

“娘。”

“怎麽了?這沒精打采的。”

“路上累了吧,”宋均笑道,“吃不好睡不着的,委屈先生和師弟了。師母,留了夜飯嗎?我們都餓慘了。”

回家的路上,每經過驿站,沈矜必得修家書一封,時時報備路程,進入汝陽郡界內當晚,甚至都挑燈送走信使,叫家中掐算到抵達的時辰。沈母知道他們一下午都在趕路,準備了豐盛的家常菜肴,自己也挨到日落後一起吃團圓飯。

家中飯菜不比望都城東西市那些有名的館子精美可口,然而畢竟是十幾年來吃慣的,飯菜一入口中,安穩貼心的感覺一下便回來了。

飯桌上,沈矜話很少,裝模作樣地奉行食不言之道,宋均則十分熱情活躍,将在望都城的見聞講給沈母聽。沈矜的這些學生,個個性格鮮明,有的跳脫有的深沉,有的乖巧有的不羁,有時沈矜都收拾不了,卻能完美融合于師母的飯桌上。正所謂民以食為天,不,這應當是師母的人格魅力。

“皇宮的做派可真是不得了,”宋均誇張地比劃,“宮牆有這麽高,育哥兒站我肩膀上才夠得到瓦片!”

沈母呵呵笑:“去年秋,晏兒和濟河去看你們,回來也是這麽和我說的。晏兒想瞧瞧宮裏邊是什麽樣,濟河就讓他騎在脖子上,卻被守衛發現,追着跑了三條街。”

衆人都笑起來。只有沈育吃了飯,又盛湯,默默喝完。

沈母有些擔心地看看兒子。

“喂,”宋均悄聲提醒,“你怎麽了?”

沈育莫名其妙:“我餓了。”

孰中學生聞訊,翌日紛紛前來拜見先生,兼之沈矜的舊友也來看望,來人絡繹不絕。平白蹭了沈家許多米糧。

早晨中午熱熱鬧鬧了兩頓,下午時分,宋均與沈育的同窗好友也來訪。

“先生。”

“先生!”

廣陵人陳恢,與臨淮人周纡。俱在沈矜門下,是他最出挑的七個學生之二。

“周纡叫我早上過來,給先生和師母請早,我說那不能,早上定是客人成聚,師母煮粥都分不過來,咱倆就別來添亂了,”陳恢笑眯眯道,“所以咱倆下午才來,先生可別怪我們太遲了。”

“來,一人一個。”沈矜分了兩塊柿餅,是去年秋在望都城的沈家院裏摘的,用的是王城郊外鷺源野的蜂蜜,可說是具有王城風味。

陳恢叼了柿餅又去找宋均:“均哥?均哥!快出來,爺爺看你來了!”

堂屋裏扔出一只臭靴子,宋均的聲音罵道:“去你的,誰是你孫子!”

陳恢與周纡破門而入,動靜吓得宋均從榻上跳起來——連日來趕路累的,他早上沒能起來,睡到日上三竿,沈矜夫婦也沒喊他接客。

陳恢大剌剌擠到榻上,攬了宋均肩膀往下按:“坐坐坐,咱爺倆不必客氣。”

周纡從另一邊,擠得宋均油條似的在兩人中間。

“王城怎麽樣,好玩吧?”周纡眼巴巴地說。當初沈矜北上,沈母不放心欲找人照看他生活起居,周纡也是積極自薦,奈何他這人老實固然老實,卻還是被阿娘照看的年紀,不能照看別人。

“嗐,還能怎樣好玩,”陳恢深沉地說,“天子腳下夾着尾巴做人,哪有天高皇帝遠來得自在!”

“你又知道了。”宋均笑罵,艱難抽身穿靴子——陳恢還給他把臭鞋撿回來了,真難得。

陳恢道:“我聽說王城的官兒都住在南闾裏,先生既為太子少師,你們是在南闾裏住嗎?可曾見到三公之類的大員?見到段相了嗎?”

宋均道:“嘿,見沒見到的,我還就不告訴你。”

陳恢馬上站起來:“育哥兒?育哥兒快出來!你老相好瞧你來了!宋均這厮死鴨子嘴硬,快把你知道的都吐出來!”

學塾衆人互相之間稱兄道弟,今天你是我爹,明天我是你爺爺,只有對沈育客氣幾分,畢竟沈育的爹不是誰都敢認的。

叫了半天,也不見沈育回答。

“還睡着吧,”宋均道,“他也累了。”

沈育的房門規規矩矩插着闩,陳恢另辟蹊徑,猴兒似的翻窗進入,屋內安靜沉滞。陳恢大叫三聲沈育,沒人搭理,他就打開門把宋均與周纡都放進來。

“育哥育哥!”周纡叫魂似的放開嗓子,他平時喊阿娘也這樣,遭嫌棄的時候不少。

外間的案幾上工整放着一沓蘆紙,門外的風吹進來,嘩啦啦聲響。

陳恢湊過去一看,墨跡還新鮮,擡頭題為“州郡自牧”,井井有條,都是沈育的筆跡。

“這啥?育哥昨夜寫的嗎?”陳恢驚訝不已。類似的文章,學生們不是沒寫過,執筆者卻大都是晏然、宋均等志在官場者。沈家滿門清閑書生,如今出了個沈矜,莫非日後還要出個沈育?

“他……”陳恢想不通,“他給人換了腦子嗎?”

隔開裏間的屏風吱呀,三人擡頭看去,沈育一身素白裏衣,抱臂倚畫屏,挂着濃重的黑眼圈,沒精打采。

“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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