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聚鄉裏
“粥。”
宋均将瓷碗遞給沈育,與陳恢、周纡三人托腮,費解地等他吃完。堂屋裏,沈矜倚靠在另一邊隐幾,翻閱沈育連夜寫出的州郡自牧一文。
看完,摸摸後腦勺:“哎呀……”
沈育道:“昨天太晚了,腦子都不靈光,有什麽地方要改,您盡管說。”
同窗三人面面相觑。
沈矜道:“我這個正式委派的郡牧還沒上任呢,怎麽你小子比我還着急?”
沈育三兩口将粥米倒進胃裏,淡然道:“路甲一派盡數被查,郡守府裏正是缺人的時候。老爹,幫得上忙的話,讓我做個主記也行。”
吃過飯,四人要去學塾,見見久別重逢的好友們。沈母端着井水裏冰過的夏瓜進門來,正趕上幾人勾肩搭背離開。
“這小子。”沈矜嘆口氣,将蘆紙放在案幾上。沈母放下瓜盤,略略浏覽:“這不是我兒子的字麽?才回來呢,還沒休息好,怎麽讓他寫這些,勞心傷神的。”
“可不是我讓寫的,”沈矜也說不清是好是壞,無奈地說,“你兒子志向遠大着呢,将來可是要入天子堂的人。”
沈家學塾位于城中安井坊,鄰裏都是商販、務農百姓,宋均家人就住在巷中,四人順道将宋均行囊搬運回家中。
因為宋均回來的第一晚歇在了老師家,還被阿娘揍了一頓,罵他不顧家,信也沒寫個幾回,全是師母告訴家中近況。又拉着沈育的手感謝他照顧兒子,說宋均給老師一家添麻煩了。
“不不,其實均哥照顧我比較多,”沈育謙虛地說,“我也就是有時陪均哥逛逛市場、聊聊天。”
宋均阿娘馬上又教訓:“你這孩子,跟着老師怎麽不好好學習?要拉着育哥兒玩鬧?”
宋均給訓得欲哭無淚。
阿娘舍不得兒子,拉着宋均與三個小的陪她一會兒,一人發了些果子幹兒,才打發到學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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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近黃昏。
到了散學的時候,在沈育記憶裏,以往這個時辰,他們已經開始溜號走神了。學塾大門有兩人并排之寬,門前立個石墩,裏外打掃得幹淨整潔,沿階草從門檻縫隙裏鑽出來,風靜悄悄的。
宋均道:“我還以為,先生不在,那群小子有夠鬧騰呢。”
陳恢則困惑道:“我還以為,這個點已經都溜課回家了,怎麽還有人在嗎?”
走過回字紋鋪路,書院窗裏,稀疏擺放着十幾張案幾,學生們伏案垂頭,或奮筆疾書,或默讀卷軸。匾額高懸四個篆字——“心虛意淨”。
一切井然有序。
而講師席上空無一人,宋均與沈育納悶對視,這還是昔日認識的那些見縫插針的同窗嗎?
陳恢大吼:“小的們,看看是誰回來了!”
平靜的書院裏只有他這一聲。衆學生無動于衷,沉心讀書,對陳恢置若罔聞。
陳恢:“喂喂!”
一人擡起頭來:“這位同窗,請你安靜一點,不要打擾我們學習。”
“就是啊,誰像你,還要逃學,請你好好反省一下。”
陳恢:“…………”
周纡安慰地抱抱他。宋均發自內心地感到安慰:“沒想到大家都這麽認真,先生即使在家中,也能安心了。”
大師兄的聲音猶如投石驚浪,頓時學生們扔了書:“師哥!育哥兒!”
“嗨呀,早知道先生今天不來,我就不白坐這半天,腿都麻了!”
衆人沖出來,将宋均與沈育團團圍住。
“我們聽說你們昨夜回的城,還以為先生今天要過來呢!”
“從王城給我們帶什麽好東西回來沒有!”
宋均道:“打住打住,合着你們是做給先生看的嗎?真夠可以的。”
陳恢被排擠到人群邊緣,周纡再次安慰地抱抱他。
沈育順手将宋均阿娘給的果幹兒分給衆學生。
“真甜!這就是望都城的果子幹兒嗎?果然和我們這邊的鄉下果子不一樣!”
沈育道:“啊不,這是你們師哥家後院的果子幹兒。”
只見竹簡、蘆紙被扔得亂飛的堂屋裏,還專心致志地坐着一學生,此人衣冠整潔,脊背挺拔得一絲不茍。
陳恢喚他:“喂,廉範,說了先生沒來,還看什麽書,快出來吃東西啊。”
那學生頭也不回,語氣充滿了恥與為伍的不屑:“讀書學習,乃是自己的事,又不是先生的事。我今日課業沒有完成,你們自個兒玩去吧。”
“嘿,”陳恢喃喃,“廉範廉範,果然是個模範。得了,別管他了。”
衆人擁擠地在院中大榕樹下落座,分吃宋均家的果脯,打聽些王城趣事。這些學生裏,有不少将來要應征辟做官的,或者打算北上謀生,都聽得津津有味。宋均講到那彙聚了王城各方人物的解绫館,一人道:“那也是富貴子弟才能去的地方,與我等沒甚麽幹系。”
“是啊,”周纡愁眉苦臉地說,“晏然回來也講過,說在那裏吃一頓飯,花的錢都按銀兩計,搭進去我家半年的夥食,能不能去那樓裏逛一回?師哥,講講和我們有關的吧。”
宋均便問:“和咱們有關的?你們想聽什麽?”
“說到寒門貴子,天下難出段相之右者。當然是講講和段相有關的事!”
丞相段博腴,一介農家子,能官至一人之下,無怪乎成為全國寒門子弟的向往。
宋均犯難了,雖說與段相住在一座城市,那畢竟也不是随時都能見到的人物。
“育哥兒好像見過吧?”宋均想起來,沈育是進宮吃過宴的。
“唔……”頂着諸人期待的目光,沈育挖空回憶,總算想起與段博腴之間有過的短暫交流。
“丞相說,”沈育道,“世上什麽東西都會失去,只有讀的書是別人奪不走的。”
“哇!”
衆學生贊嘆不已,不愧是段相。
“喂,”陳恢無語,“這話誰都說過吧,你們師兄我也說過吧!”
無人理他。
又有人道:“還有太子殿下!先生不就是去給太子教書的麽,說起來,咱們也和殿下是同窗啦!”
“殿下是什麽樣的人?好相處麽?師哥,你說我以後上望都城,能不能求見殿下看在同門的份上,給個一官半職?”
宋均笑起來:“那個太子殿下麽,我不熟,育哥兒比較熟。”
“我也不……”沈育說到一半,心底騰起一股煩躁勁兒,抓抓束好的頭發,“好好念書去吧,盡想着走捷徑。”
諸人一哄而散。
陳恢背靠花壇,席地而坐,掌心全是學生們挑揀剩下的又酸又澀的果子,他揀了一顆丢進嘴裏。
“沈育,你回來之後,好像有什麽心事?”
沈育瞥他一眼,矢口否認:“沒有的事。”
“有啊,”陳恢不管是臉上的眼睛,還是心裏的眼睛,都很明亮,“要不你連夜寫什麽治郡策論?你想做官啊?”
沈育不說話。
宋均也不說話,沈育與太子珩的關系他看在眼裏,早已有了預感。
周纡是個直腸子,見大家都不說話,忙出來拯救氣氛,提前另一件事:“這兩天都沒見着晏然和穆濟河呢?我還以為,先生回來了,晏然也會回來呢。”
剛返鄉的兩人這才想起來,宋均問:“他倆哪兒去了?”
周纡道:“晏然回家去啦。”
“怎麽突然回家?還有濟河呢?”
周纡便摳腦門兒。
陳恢為他補全:“晏兒和濟河吵架,回娘家去了,濟河去找他,也沒回來。”
哦,這下聽明白了。
但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沈育道:“回什麽家?”陳恢沖他擠擠眼睛。
城中市場方向傳來閉市的梆子聲,金烏西沉,在書院瓦頂塗上一層油油的光輝。
周纡一下跳起來:“哎!不和你們說了,我有事先走一步!”
他慌忙跑出院子,好像腳底着火,到門檻前又急停住,整整衣冠,端出一副文質彬彬的體态邁出門。看得宋均與沈育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與宋均在巷口分別,沈育回到家中,堂屋裏傳出兩個交談的聲音。
“上任郡守之後,應當就不會離開了。有什麽事都可以和先生商量,別一個人悶着。對了,郡守府人手空缺,你若得空,不妨過來幫忙。”
“多謝先生。”
那是晏然的聲音,看來他也得了沈矜歸鄉的消息。
沈育正待要推門進去,忽然餘光瞥見游廊轉角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
穆濟河踮着腳尖,慫慫探頭,登時一道劍光劈頭直下,唬得他哎唷一下屁股坐地上。
“育哥兒?!”
沈育收了二協劍,居高臨下抱臂道:“兀那小賊,作甚來的?在這探頭探腦。”
穆濟河連連苦笑,爬起來拍拍屁股,忙示意沈育不要說話,跟他走到偏僻的角落,才訴苦道:“我找人來的。哎,晏兒躲家裏不肯見我,這都好幾天了!”
先時陳恢已同他們講過,然而沈育心中将信将疑,對陳恢所言懷抱一種,雖然聽懂了,但是不太明白的心情。
“你怎麽惹着他了?”
穆濟河面色古怪,張口結舌半天,吞吞吐吐道:“和你也說不清。”
此時堂屋門打開,晏然與老師作別,獨身往府門去,穆濟河當即撇下沈育追上前,如同聞着果香張開翅膀嗡嗡作響的蜂。
沈矜在身後叫他不得回應,埋怨道:“他不是來拜見老師的麽?”
沈育走到父親身邊,摸摸鼻子,感覺自己好像又懂了,好像又沒懂。好像可以和老爹解釋,好像又最好閉口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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