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品藻冊
盡管晏然是個瘦猴兒,怒氣上頭時,也是能徒手翻牆的,蹬着學生們搭出來的簡易梯子,落地,頭也不回地走了。
穆濟河身手比他好得多,卻不敢追上去,縱身躍下牆頭,晏然已消失在轉角。穆濟河一回頭,就看見柳樹下的沈育。
沈育舉手投降,無辜道:“我什麽也不知道。”
穆濟河與周纡不同之處就在于,周纡膽小謹慎,有時迂回過頭,穆濟河卻直來直去,從來不屑遮遮掩掩。他在沈育旁邊席地坐下,像頭因為守護的花一直不開而得不到花蜜,饑腸辘辘又小心翼翼的熊。
“你怎麽回事?”沈育感到好笑。晏然與穆濟河都是他的好友,兩人鬧起別扭來,他一時說不好更偏向誰。
穆濟河粗聲粗氣道:“和你說你也不懂。”
“你不說我怎麽懂?”
“我明明只是想讓他開心,但是不知怎麽搞的,反而叫他見着我就生氣。你懂嗎?”
“我懂啊,”沈育說,“我也會讨厭惹他生氣的自己。”
穆濟河嘆口氣:“酸死人了,說句正常話吧。正常人這時候不是該罵我,是不是有毛病嗎?沈育你怎麽回事,你憑什麽懂?”
“和你說你也不懂。”沈育回敬他。
二人齊齊老成嘆息。
“不過說真的,你和晏然是怎麽回事?他脾氣一向很好的。”
穆濟河臭着張臉,憋了半天,悶悶地說:“晏兒……喜歡上一個姑娘,我覺得這樣不好,和他說,他就生我的氣,好些天不搭理我。”
學塾裏,若說誰最專心向學、心無旁骛,那非廉範與晏然莫屬,而晏然又因為家中貧寒,總是卯着一股牛勁,好像除了取得功名,沒有別的值得關心。這樣的人竟會抽空喜歡上一個姑娘,讓沈育非常意外。
“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不合适。早知道他這麽喜歡,還不如當初別多管閑事,搞得他現在看到我就煩,不和我說話,我心裏也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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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真是哪兒哪兒都不太對,沈育問:“你為什麽覺得不合适?”
“你知道那姑娘是做什麽的麽?”穆濟河嚴肅起來,“是個酒肆女,東市裏賣笑的,多少男人醉倒她裙下。”
“你瞧不起人啊?”
“不是那意思。晏兒什麽也不懂,保不齊給人家勾得魂不守舍,到時候栽了跟頭,哭都來不及。”
沈育半天不答,穆濟河拿眼瞧他:“你什麽意思?”
沈育委婉道:“我覺得,晏然不像心有所屬的樣子。”
“你不知道,”穆濟河道,“那姑娘就住他家隔壁,晏兒家裏只有一個老母,那姑娘也是雙親離散,一人獨居。晏兒讀書的日子,那姑娘時常幫着他阿娘做些家務,又拿些吃的喝的,兩家分食。晏兒對她有好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嘆口氣,多麽情真意切似的。
“和人家比起來,我這個師哥又算什麽呢?在他心裏,說不定我連你們的地位都比不上,畢竟是個不通人情的判官。”
聽他這樣說,沈育就知道,穆濟河是真有些傷感。這件事說起來,也算橫亘在穆濟河與晏然之間曠日持久的一根刺——晏然最初遠從南州前來拜谒汝陽沈師,沈矜一家外出,留下來看家的就是當時最小的弟子,穆濟河。門僮得了晏然的名帖,遞給穆濟河,此人正曬着冬陽睡回籠覺,一看擡頭是求見沈師,沈師不在,他就直接揮揮手送客,接着便睡他的大覺,渾然不知這個被他拒之門外的小人兒即将凍成冰人兒,差點命喪沈家大門前。
後來背着冰雕似的晏然一路狂奔找大夫的,也是穆濟河。穆濟河對誰都一副大爺态度,油鹽不進,唯獨對晏然是小心翼翼,呵着護着,不能不是出于愧疚的心情。
穆濟河又問沈育他該怎麽做,沈育怎麽知道?他自己的事都還一團亂麻。
那天之後,沈矜就正式為學塾聘請了其他講師,自己在家準備上任郡守的一應事宜。各家聞訊派遣使者前來祝賀,禮帖紛至沓來,短短幾日,沈矜收到的各種珍寶禮品比之前半生加起來還多。只是全部被沈矜原樣退了回去。
宋均與晏然都在沈家幫忙,與沈育一起登記名帖,一一退禮。三人常常被汝陽郡隐藏的富貴門戶所震驚,這些人出手之豪闊,讓沈育不再懷疑路甲如何能斂財百萬。
其中最闊綽的莫過于任職少府史的單光義,他送了沈矜一臺金星紫檀條案,搬進門時出動了五個力士,搬出門時累得沈育與宋均半死不活。其時紫檀木稀少,市面上根本見不到大型家具,可以想見這一臺案價值多少人家食糧。
“這人哪來這麽多錢?”晏然咋舌,“查汝陽郡貪/腐時,沒把他一起查了嗎?”
三人靠在游廊欄板邊休息,入秋後天氣仍有短暫的炎熱。
宋均道:“單光義的錢可不是靠區區一個官職俸祿。他們單家那個做萬戶侯的族兄,可是坐吃山空的豪戶。”
汝陽郡下的蠡吾縣,掌管此縣的萬戶侯,名叫單官,昔年是先帝身邊的中常侍,地位等同于如今的仇致遠之于文神皇帝。文神皇帝即位後,單官舉薦童方、牛仕良、仇致遠有功,托那三人鏟除外戚的功勞,也得了個萬戶侯,眼下正在蠡吾縣頤養天年。閹人能有如今地位,可謂天下宦侍的榜樣。
單官的名字還是不要多提,傳說那人長了雙順風耳,百裏之外都能聽到風吹草動。
三人接着幹活,沈育抄錄禮單,晏然幫他念名字。抄得一半,閑聊起來,沈育問:“這裏有我和均哥就行了,何必耽誤你的事,怎麽不去學塾?”
晏然若無其事道:“幫你們呀,三個人好做事嘛,我看老師最近忙得很。”
二人回頭看一眼,書房敞開的窗下,沈矜正悠然自得地練字。
“他可不忙,忙的是我們,”沈育道,“和我有什麽不能說的?當我不知道麽,你和穆哥的事。”
晏然不語,将手上一封拜帖捏來捏去,揉成鹹菜,半晌恨恨道:“他和你們說了什麽?這厮太過分了!育哥兒你別聽他的,全是他不好!”
“巧了麽這不,他也說全是自己不好。”
晏然翻了個白眼。
沈育瞥他幾下,試探道:“他做了什麽事,說了什麽話,惹你不開心,便直接和他說罷。別看穆哥這人混不吝的,但凡你說出口,他都會改。”
然而晏然還是一副不是這回事的模樣,過得半柱香功夫,沈育都将拜帖名單抄完,擱下筆,他才恹恹道:“你就是不知道,穆濟河他……他……”
他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喜歡上了一個姐姐。”
沈育差點平地摔倒,傻眼了。
晏然竭力克制自己的表情,拿袖子揉揉眼睛:“我鄰家的姐姐,有一天穆濟河到我家來,遇上她,此後便三天兩頭都往我家跑,言必問及那個姐姐的事,總往人家院裏張望。誰還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沈育:“…………”
晏然說完也覺無趣,見今日事差不多做完了,便辭了沈矜回家去,沈育将他送到門口,與門前接禮帖的宋均作別。宋均看着晏然垂頭喪氣的背影,問沈育道:“我聽陳恢說,晏兒這幾天心情不大好?怎麽了這是?”
沈育想了想,委婉道:“依我之見,這兩人之間指定是有什麽誤會。”
白日沈育抄完了禮單,晚上又幫着老爹抄郡守府大小官吏名單,路甲的人基本都被清理了,這些名字都是沈矜親自挑選,确定後再行征召的。
看過一遍,沈育很不滿意,這裏面只有宋均擔任主記官,沒有他的名字。
沈矜倚靠在竹席上,閑閑喝茶:“毛都沒長齊的年紀,出去做官?等你後年及冠了再說吧。”
已經給郡守大人當牛做馬一年多了才來說這些話。沈育暗自腹诽。
預備官吏是沈矜從《人物品藻冊》中,選出的本地德才兼備的鄉紳士人。修撰《人物品藻》的,正是沈矜那位隐居在嶂山的董姓好友,名曰董賢。沈門所收學生,總是比之隔壁崔學、馬學與謝學多上幾位,也正是因為此原因——許多書生以為,拜沈矜為師,就有機會得董賢青睐,在品藻冊中占據一席之地,将來榮登廟堂。
抱有這種心思的,入門不久後當然都大失所望。歸隐之所以稱為隐,便是與世隔絕,不通往來。董賢與沈矜多年交好,也只在老友生辰宴上露面一二,送一塊山裏刨出來的醜石,又回去閉門謝客,別說把沈矜的學生寫進品藻冊,連沈矜到底是生了個叫沈育的兒子,還是個叫沈玉的閨女,他都搞不清楚。
“你什麽時候去看看他,叫他再認認你。”沈矜開玩笑道。
沈育不明所以:“我和董叔不熟啊,作什麽上門打擾?”
沈矜道:“唔,他前幾日給我寫信,說山中照顧起居的老管家不久前過世了,留下他一個柴也不會劈、火也不會生的廢人,不得人照料,恐怕不日就要餓死家中。都這麽說了,我估摸着,是叫我給他送個人去使喚。”
聽得沈育一陣無語,合着這些讀書作文章的,都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他老爹也是,這位董賢先生也是,人前廣受敬仰,人後離了管家就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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