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沽酒娘
穆濟河請沈育喝酒,地點在東市某家不知名酒肆。行到那條街上一看,酒幡窄窄一面,畏縮成一團,風裏瑟瑟發抖,半點不氣派。
店面狹小,幽深,幾張葦編的連席并排擠着,污漬斑駁。
店裏沒幾個客人,小二殷勤請二人入座。穆濟河東瞧瞧西看看,揀了塊勉強幹淨的地兒。入席聞到一陣酸酒氣,沈育低頭,看見是胯下連席上不知哪年傾灑的酒液,大為震撼,遂不動聲色換過席子。
“二位客官,要喝點什麽?小店招牌特色,乃南州郫筒酒、嶂山盧酒。前者如梨汁蔗漿,清淡甜冽,飲之不覺酒也。後者辛辣割喉,三杯即倒,乃是不摻一毫假的真燒酒!”
“上盧酒,”穆濟河想都不用想,繼而又問起,“你家那位名動鄉裏的沽酒娘呢?”
許是問的人多了,小二習以為常,賠笑道:“喲,您別急,丁姐在後院忙着,小的這就給您叫來。”
穆濟河自個兒揀了塊抹布,将酒案裏外擦了一遍,見沈育看着他。
“咋?”
“我說你怎麽突然叫我出來喝酒,敢情在這兒等着呢?”
穆濟河咧嘴一笑:“咱倆都是晏兒的師哥,叫你也來過過目。”
沈育心道,我這個師哥,和你這個哥哥,又不一樣了吧?這時候後院門簾一動,不見其人,先聞一陣清冽的香味,非是胭脂,酒氣醉人。繼而是一雙素地黃花的幹淨布鞋,一片柔軟齊整的裙裾。
那姑娘托着酒壺,到連席旁跪坐,為穆濟河與沈育分置兩只陶杯。她目光低垂,絲毫不作表情,然而細眉杏眼,語氣也十分柔和。
“請用。”
是個不施粉澤的美人。
斟過酒,又回到櫃臺後去。
“挺漂亮的。”沈育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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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濟河也小聲回道:“這都不算什麽。重要的是,她很會操持生活,聽說不知哪一年和家裏離散了,一直獨居過活。晏兒就喜歡這樣的姐姐。他從小是母親帶大,對年紀比自己大的女人完全沒有抵抗力。”
沈育道:“你搞錯了吧?晏然不是這麽和我說的啊。”
兩人以手掩嘴,交頭接耳,看上去形容鬼祟。那姑娘清清泠泠投來一瞥。
過得片刻,酒肆來了客人,俱是些五大三粗的漢子,渾身汗涔涔,估計是剛做完勞工,來找酒解渴。
共有六七人,占去整張席子,落座就扯開嗓子:“上他爺爺的五壇子來!”
兩小二一手一壇,殷勤送上來,冷不丁挨了那漢子一踹。
“娘的誰叫你,把你們蔻娘找來!”
蔻娘?沈育與穆濟河對視一眼。
小二逢人就是笑臉:“酒壇子重着呢,女人提着費勁。”
漢子扇大的巴掌蓋臉将他推個趔趄:“玩兒呢?不看女人誰來你這破店。”
小二屁股摔地上,繡着小黃花的布鞋從他眼前走過,丁蔻提着最後一壇子,到席邊,揭開泥封,爽利的酒氣撲鼻而來。她面色如常,為幾個大漢依次斟酒,仿佛服務沈育穆濟河那樣的公子少爺,與服務這幾個粗鄙莽夫,也沒有不同。
“還是蔻娘會做人,”那漢子興致上來了,“昨個兒爺也來過,還記得俺麽?”
丁蔻只倒酒,不作答。
“不記得了?那得罰一個,來來,就用爺的碗。”
那漢子喝過一口,碗邊就沾上不知是什麽的油腥,湊到丁蔻嘴邊,她并不理會。如此視若無睹兩回,漢子脾氣就上來了,一拍酒案,小二忙上前賠罪:“客官客官,您可別,咱還得做生意呢!男人喝燒酒,那都是三杯倒,何況是女人,您讓我們姐姐還怎麽幹活呢?”
漢子啐一口痰,罵道:“幹的不就是陪酒的活?!”
“少廢話!要是喝不夠一壇,今兒就算你沒伺候好,爺幾個可不會白白花錢!”
眼看着吵起來,店裏其他客人都避之不及,趕緊走了。小二頓時叫苦,臉也垮了。
那個叫丁蔻的沽酒娘,卻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依舊往櫃臺後去,被漢子扯住腰帶一拽,系裙的結眼見要散了,忽然一股巨力擒住漢子的手,分筋錯骨的勁力一掰,漢子大叫起來,松開腰帶。
沈育收了手,一聞,沾了滿手散發怪味的汗液。
穆濟河叫道:“我說店家,怎麽做生意的?酒都喝完了,怎麽也不給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二都懵了,還是腆着笑臉來:“這就倒這就倒。”
“慢着,”穆濟河又說,“叫的是你麽?爺叫的是蔻娘!”
小二:“…………”
漢子一聽,不樂意了:“哪兒來的幹瘦小子,還學大人喝酒,滾回家吃奶去吧!”
同行幾人哄堂大笑。
穆濟河斜卧靠背,不為所動,懶懶道:“許找不到地方發春的人來酒肆喝酒,不許就想喝酒的人來喝酒?天下竟有這樣的道理。”
此話無異于點了炮仗,幾個漢子也不管酒不酒,女人不女人,沖上來就要幹架。
“好哇,”穆濟河求之不得,“來咱換個地方,砸了人家店裏的東西,想你們也不會賠。”
沈育只得扶額,這才回鄉幾天,又惹上事了。
幾人怒火沖天,正要離開酒肆,忽然一個女聲說:“站着。”
回頭一看,丁蔻跪坐在狼藉的酒案邊,手邊是開封的酒壇,她不知何時找了只新碗,倒滿一碗,清淩淩酒液一晃,仰頭就幹了。
一時無人出聲。
沉寂中,只見那女人又倒一碗,喝幹,再倒一碗。坐姿不動,鬓發不亂,好似喝的是沒滋沒味白水,而非燒喉穿胃的辣酒。
再提起酒壇,其中已不剩一滴。丁蔻穩坐連席,聲音薄冰似的,又脆又冷:“一壇喝完了,給了錢再走。”
暮色四合,酒肆在往常的時辰關了店,幡子收起來,幾個夥計在門前作別,各自回家去。
丁蔻曳着魚尾似的裙擺,慢慢離開東市。身後,兩只影子不遠不近地墜着,不時還竊竊私語——
“喝醉了吧?那可是整整一壇!”
“不像啊,你看她走路挺穩當的……”
沈育與穆濟河面面相觑。
“女孩子走夜路也不安全嘛,咱們給她送到家好了。”
沈育無奈,忙跟上去:“你是想給人姑娘送回家,還是去拜訪她家鄰居?”
濯井坊,丁蔻住在巷裏深處。家家戶戶都亮起夜燈籠,唯獨她家黑不溜秋,冷清極了。
她一路四平八穩地回到家門前,摸摸袖袋,掏出鑰匙開了銅鎖,推門,門檻高得擋住腳踝。
兩個尾随者躲在對面門下,穆濟河道貌岸然地說:“好了好了,安全到家了。那啥,來都來了,我順路去隔壁瞧瞧。”話音未落,丁蔻擡起一腳,沒跨過門檻,絆倒在地,一摔不起了。
沈育:“……”
穆濟河:“……”
黑燈瞎火的,對面還是個清白姑娘,沈育有點猶豫,隔着老遠距離喊:“丁姑娘,你沒事吧?”
穆濟河一巴掌扇得他前撲:“你這僞君子!人都這樣了還裝什麽裝!”
兩人趕緊上前,沒近身就聞到丁蔻渾身酒氣。
她倒地時下巴正磕在門檻上,看着都痛。穆濟河将人架着肩膀扶起來,這姑娘輕飄飄的一點重量都無,單薄得像跟葦草。
“送哪兒去?卧房嗎?”穆濟河問。
沈育委婉道:“送廳堂吧,你這……進人家姑娘卧房不太好吧。”
穆濟河是全然無所謂,半扶半抱的,坦蕩得很:“我怕什麽?我身正不懼影子斜。”
“好好好。”
兩人穿過小小一方前院,跨進穿堂,沈育替他推開門扇,屋裏靜悄悄黑漆漆,什麽也看不清。沈育順着牆摸到桌案邊,找到燭臺點燃。燈火亮起,照明這間樸素的屋子。
一人獨居的屋子,布置也不甚講究,案邊就是一張羅漢床,以供坐卧。此時榻上已躺着一人,蓋條薄毯睡得正熟,濃黑的睫毛綴在薄得看得見青筋的眼皮上。正是丁蔻的小鄰居。
穆濟河:“………………”
進屋的動靜把晏然吵醒了,他迷茫地睜開眼,先看見了穆濟河,接着看見他懷中昏迷不醒的丁蔻。
事情發生得太快,一瞬間電光石火,再定睛時,丁蔻已到了沈育肩上。
“是晏兒啊!真巧,哈哈!”穆濟河熱情地說,“那啥,育哥兒路上撿了個醉鬼,我陪他送回來,沒想到是你家鄰居啊!”
沈育面無表情,将丁蔻好好安放在桌案後。那廂晏然已回過神來,頓時暴怒,拎起枕頭朝穆濟河砸過去:“大膽狂徒!光天化日竟敢非禮良家女子!還把人迷暈了!”
“哎!說了是沈育撿的!別砸了,別砸了我的好弟弟!”
丁蔻靠着桌案,吐出一口酒氣,徐徐睜開眼睛。
三人都沒有照顧醉鬼的經驗,最後是丁蔻自己給自己生火煮了鍋醒酒湯,又給三人分了些米釀,大半夜的,圍坐同飲,解釋一些小誤會。
“今天客人多,喝得有些過頭,和這二位沒有關系。”
晏然道:“姐姐,你怎麽又喝這麽多酒?”
穆濟河道:“你看蔻娘都說和我沒關系,晏兒,我可是做的好事。”
丁蔻恬靜地笑笑,将湯碗倒扣在穆濟河頭上:“叫誰蔻娘?叫老娘丁姐!”
解酒湯順着穆濟河鬓角滴答滴答地淌,晏然與沈育同時失去語言能力。
穆濟河安靜片刻,弱小地說:“真的醒酒了嗎?這是還醉着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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