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甕中鼈

到嶂山駕車行了數日,又在山中過了一陣,距離沈育出城,已有近一月。而汝陽到望都城,如果是信使輪班、快馬揚鞭,最多三天即到。若真有什麽事情,恐怕已是箭在弦上了。

董賢是發自內心的焦急:“快!現在就出發!”

不急,你先冷靜一下。勸慰的話就在嘴邊,卻無法說出口,沈育這時腦子裏一團亂麻,赫然變成了最坐立不安的那個。

父親差使他辦事,實際是為了将他支走?那他究竟想做什麽?答案簡直不言而喻——先斬後奏。

王城信差三天後到,只要敢在聖旨抵達前,以罪證确鑿處決單光義。等旨意一到,為時晚矣,屆時也不便問罪沈矜,畢竟他确也沒有抗旨不遵。

這樣既做到秉公執法,又不違背聖旨,唯一的風險就是大大得罪了單官。這位城府深沉的老閹人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報複,沈矜也說不好,是以将兒子先一步送走,以防萬一。

丁蔻本來聰明,聽了兩嘴,已然明白了,說道:“既然沈大人是為了兒子着想,将他送來,如今您又給人送回去,豈不枉費沈大人一番安排?”

董賢拔高嗓門兒:“為人之子,難道不應與生身父母同進退、共存亡?”

沈育唇色發白,酒碗放在手邊,端起灌了口烈酒,火辣的灼燒感貫穿咽喉:“車停在林子裏,我現在就啓程……”

丁蔻道:“走夜路不行,山道崎岖,容易翻車,且林中夜貓子多着。最早明日天亮了才能啓程。”

兩人都不說話。

這雖是董賢無由來的猜測,但他與沈矜交游多年,說不得比沈育還了解沈矜的想法。這可怕的猜測如同一枚種子,在兩人心中生根發芽,頂得天靈蓋發痛,簡直片刻不能安生。

“明早雞一叫就出發,我與你換班駕車,兩天一夜可趕回城中,”這時還能冷靜下來的只有丁蔻,她收了沈育的酒碗,“現在早點睡下休息。”

馬車在林子裏停駐,頂上落滿樹果,沈育解開缰繩,球果撲簌簌抖落。

丁蔻換了身短裝,看布料是用董賢的外衫改制,又戴了頂鬥笠,以遮擋趕路的風沙與烈日。

勤懇的老馬甩開蹄子小跑下山道。沈育坐在車轅上一言不發,丁蔻撩開簾子看一眼,将鬥笠扣在他頭上,安慰道:“也可能是想多了。這人在山裏待久了,離群索居,就容易胡思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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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育沒回頭,點點頭。

他又想到穆濟河,就算事情真如董賢所料,有穆濟河與度師父在,或許不至于太壞。

太壞又能有多壞?

下午換班,丁蔻駕車行得慢一點,沈育和衣卧在車中休息,各種念頭倏忽閃過。

先斬後奏,好歹不是抗旨不遵。皇帝遠在望都城,也拿沈矜沒有辦法,頂多是感到威嚴掃地,诰書将人訓斥一頓,或者貶谪以示懲戒。單官若要發難,可能利用他在汝陽郡的勢力,給沈矜的治理工作找點難題,也可能向皇帝告狀,而皇帝也無奈。

還有別的可能?沈育又想起王城盛傳,馬賀馬師是被太子珩找來流氓,套麻袋揍了一頓,顏面掃地離開望都。

難道單官也要耍流氓,找人暗殺沈矜?那麽有穆濟河在,應當不成威脅。

想來想去,事情似乎都到不了太壞的地步。分明應該感到安心,卻不知為何,沈育心跳一直很快,仿佛有什麽危機被他忽略了。

星夜兼程,累得馬匹口吐白沫,天邊終于冒出鋸齒似的城牆垛。

黃土夯實的官道通向城門,遠遠望去,城下排起長隊,逐個等待檢查。

兩人将車停在遠處觀望。“怎麽了?在查什麽?”沈育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我去看看。”丁蔻摘了鬥笠,交給沈育戴上。

她到隊伍前面,詢問後歸來,一個字沒說,先做了個動作——壓低鬥笠草檐,遮住沈育面孔。

沈育:“……”

草檐擋去視線,丁蔻聲音放得很輕,掩飾不住震驚:“弟弟,城外貼了告示,在抓你。”

這話聽上去真如白日夢一般,令人一頭霧水。沈育設想過很多情形——父親失勢、城中動亂、府衙癱瘓——唯獨沒想到自己頭上。不,這本來也沒有分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抓捕沈育也許正意味着沈矜出了事。

“快離開這裏,”丁蔻表現得鎮定,抓沈育的手卻出了汗,“被官兵發現就完了。”

沈育紋絲不動:“我爹可能……”

靜了一會兒,丁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必須回城,”沈育聽不太清自己的聲音,好像和外界隔了一層紗,精神在震驚與恍惚間飄移不定,“我一定得回去。”

丁蔻駕着馬車排在隊伍裏,緩緩挪向城門。牆上貼着一張人像,畫得十分肖似。

“車裏什麽人?”

“沒有人,是空車。”

“你的臉,擡起來看看。”

“官爺,我是女人。”

“回城怎麽駕一輛空車?”

“走親戚呢,我住在濯井坊,巷子最裏邊的小院子就是。”

城內氣氛不同尋常。所有人低頭走路,不聞聲息。馬車轱辘滾過街面,成為唯一的響動,異類一般拐進濯井坊。

長時間沒有打掃,風雨摧毀了原本整潔的院落。丁蔻跳下馬車,簾子卷起,車廂裏果然是空的。車軸之下,木輪縫隙裏鑽出來一人,竟然是蝙蝠似的一路倒挂進了城。

“接下來怎麽辦?”丁蔻憂心忡忡,“去找你爹?還是先聯系上小晏他們?”

沈育搖搖頭,示意丁蔻附耳去聽。隔壁院落沒有一絲生息,平時晏然母親獨自在家,時不時會因病情咳嗽,或者有家務的動靜。

他準備先去書院看看,并且有種不好的預感。

丁蔻想了想,轉身回屋去,拿來一把巴掌大小的匕首。

“從前一個人住,家裏總得準備些防身的,”丁蔻将匕首遞給他,“你拿去用。萬事小心。”

沈育抽出刀刃,仍然寒光逼人,鋒面上映出城池上空無法直視的酷日,映出他的臉,他對自己感到十分陌生——一生之中大概難有這樣嚴肅的時候。

匕首冰涼地貼懷中。沈育在腹壁之中清醒過來。此時有種奇妙的感覺,仿佛自己已然死去,被人埋進牆中,下次挖出來就剩一具白骨。

崔季很快來了,告訴他一個好消息——最近單官的搜捕行動大大放緩,抓了這麽久沒抓到,他也不好總是全城戒嚴。

“放你出來透透風,老弟。”崔季開玩笑。

破牆的一瞬,強光照進來,沈育聽見滿架子的書都在唉聲嘆氣。

外面的空氣沒有灰塵,沒有發黴的墨水味,是新鮮的。

崔季帶他往西園去,園中立着一塊雕繪書院情形的影壁,影壁下站着一人,背影挺拔如松,頭發紮進布巾裏,負手在背,腰畔一把懸劍。

聽得聲響,那人轉過頭來,年紀不大,神色十足冷淡,眼神羽毛似的沒有重量,落在人身上,好像誰也沒看。

是個老熟人了,沈育沒料到會在崔家見到他。

“度師父。”

那人将沈育看兩眼,說不好是什麽語氣:“真慘。”

沈育說:“是很慘,好歹還活着,穆哥就沒我這麽走運了。”

度師父佩的劍正是穆濟河的重劍,沈育上一次見到,還是他仗劍劫獄,被早有準備的官兵包圍拿下。那時沈育冒名頂了一個獄卒,混在其中,聽得衆人簇擁的單侯慢條斯理說,以為能抓到沈育,沒想到只是個無名小卒。

那劍應當是被單官收繳去了,不知度師父怎麽能拿到。

“你的劍也在我手裏,”度師父說,“劍在人在,劍失人亡。現在你的劍是我的了。”

二協劍則是被沈育留在家中,想來是抄家時被繳沒。度師父藝高人膽大,或許是從單官庫房裏偷出來,也未可知。

“坐下來聊吧。”崔季引二人到偏房去,關起門來,拿出一張絹帛。

上面是晏然的字跡,沈育一眼就能認出,題為“明達上聽書”,全文洋洋灑灑寫下為沈矜鳴冤的論據。這還是沈育第一次詳細了解到事情的始末——沈矜搶在聖旨下達前斬了單光義,徹底激怒了單官。單侯一番指鹿為馬,偏說聖旨早就抵達汝陽,是沈矜扣下使者不宣,忤逆上意。

兩家各執一詞,端看皇帝更信任誰。從結果來看,答案不言而喻。

沈矜免官下獄後,書院學生們寫下申冤書,集體請願,絹帛後密密麻麻的落款與手印。沈育認識的,不熟悉的,全在上面。尤其陳恢這個愛出風頭的,大筆寫得龍飛鳳舞,生怕別人看不見。

崔季說:“單狗抓捕請願書上的學生,宋均躲到我家,才免去牢獄之災。”

沈育不知道此事,沒說話。

崔季說:“他說,沈師教育他士之慷慨坦蕩,如今大難臨頭,才知自己是師門裏最沒骨氣的一個。自覺沒有顏面去見老師,大哭一場,行刑那天就消失不見了。”

沈育低着頭:“躲躲藏藏,蠅營狗茍,我也沒資格說他。”

背上猛地挨了一擊,錘得沈育猝不及防噴了。

度師父收回手,施施然道:“習武者,站如松坐如鐘,不可茍腰駝背,致使氣息淤滞。”

沈育簡直沒脾氣。度師父一向看不起耍筆杆子的文人,每每沈育不與他習武,要回去念書,都得被冷嘲熱諷一通。眼下文人失勢,案上這張一廂情願的申冤書,恥辱一般,仿佛印證了度師父的論調——世上沒有真正的以理服人,只有以力降人。

當你的聲音大,別人就盲從你,當你的權勢重,別人就跟随你。當你什麽也沒有,可以習武,讓別人畏懼你。

穆濟河真不愧是他的徒弟,牢獄中每一個人都蓬頭垢面,失意落魄,只有他面對重重包圍仍凜然不懼,慷慨就義。單官給他铐上枷鎖,扔進牢籠,他還頗不好意思,同沈矜說:“請願書遞得太快了,我都來不及落名。先生還認我嗎?”

獄中吃不飽穿不暖,沈矜有氣無力地說:“我寧願不認你,也不想你枉費了自己的性命。你們都不懂事啊。”

他又往晏然身邊湊,晏然給關了幾天,形銷骨立。

“我來陪你,還怕不怕?”

“滾。”

“喏,腳伸進我懷裏暖一暖。”

晏然啜泣道:“我娘,我娘一個人,怎麽辦啊……”

“沒事兒,我來之前,把她接到我家去了。我爹娘會照顧她的。我告訴他們,這是我相好的母親,是我丈母娘。三天之後我沒把我相好接回來,就剩他們三個老的過活下半生了。”

晏然瞪着眼睛,眼淚源源不斷湧出:“……你、你是不孝子啊。”

“別這樣,”穆濟河說,“不論我做什麽,你都是不要不要,下輩子別叫‘然’了,叫‘非’吧。”

獄中氣味不好聞,獄卒們臉上系着面巾,放飯。沈育走到欄杆邊上,他爹閉着眼睛歪靠着,鑰匙串在腰上叮鈴作響,官兵們潛伏在無聲息處,等待自投羅網的獵物。

“去吧。”沈矜呢喃。

陳恢一陣着涼的咳嗽,學生們委頓在角落,等待自己的命運。

那時候,沈育感到腿腳仿佛生了根紮進地下,每提起一步,往洩進天光的出口走,都要耗盡他全身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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