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不知意
突如其來的決定讓沈育很是疑惑。他認為至少目前,不是考慮慶賀壽辰的時候,而沈矜道:“慶生要分時候,那做朋友也要分時候嗎?”
沈育頭大:“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不是董賢的那塊石頭,你拿什麽去哄小太子?”
沈育:“…………”
“趕緊上路吧。”沈矜派了輛馬車給他。
那車陪着父子二人從汝陽到望都,又從望都回汝陽,跑斷了三根車轅,已是風塵仆仆。沈育和車都唉聲嘆氣地啓程,行至城外廣濟寺,暫作停留,前去拜訪穆濟河。
香客居住的齋院,遠離凡俗喧嚣,種植翠綠的萬年青。穆濟河在打掃院子,由冬入春,又到春末,他一直沒有回城。
“關了這麽長時間,周纡要有種,該去牢中将單光義大卸八塊。”
沈育道:“然後他也該被我爹按律處置了。”
穆濟河咬牙切齒:“我說那厮不是個好人,上次在丁家,我就該‘錯手’将他廢了!”
而事實是他被單光義在眉毛上開了一道,幾天後才掉的痂。
看來是跟着度師父修行,又給了他信心。
沈育道:“找你不是為了這事。單官已在行動,伺機救出單光義。我得出城幾日,萬一單光義真出獄了,就拜托你和度師父照應着。”
穆濟河自然懂他的意思——單光義若能安分待在獄中也罷,若是被撈了出來,以他的脾氣與武力,難保不會報複。秀才遇見兵,總是有理說不清,如需要以暴制暴,就有用得着穆濟河的地方。
“放心,這次即便老師趕我,我也不走,定做他的護法金剛,”穆濟河開玩笑似的,“你且安心去吧。”
嶂山春末郁郁蔥蔥,山道上去年的枯葉仍鋪着厚厚一層,車轱辘滾過,卡擦碾碎。樹林遮天蔽日,陽光照不進來,半腰的湖泊如一張巨大鏡面,其中有浮雲飄過,又有群山倒刺,波光粼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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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育帶來了深山裏生活嘗不到的珍馐美酒,又有老友的來信,董賢自是歡迎不已。
茅草院子有了丁蔻打理,雖不能說煥然一新,好歹不像從前那樣屋裏屋外是一樣的荒野。廂房清理幹淨,床鋪整潔,客人留宿幾晚是完全不成問題的。
沈育捎來老爹珍藏的陳年女兒紅,給董賢作賀禮。是夜,院裏幕天席地,二人啓封對飲。丁蔻本來也不愛喝酒,目下更是滴酒不沾。
“小丁這姑娘,平時我寫信著文章,她是半點不感興趣,什麽天下大事、名士高人,在她眼裏比不上喂雞喂鴨。怎的我和沈育賢侄聊天,你又聽得津津有味?莫非是我個糟老頭,比不上年輕小夥有吸引力?”
丁蔻什麽語言騷擾沒聽過,當下面不改色:“董老,您平時寫的那些人,我都沒聽說過,談不上感不感興趣。今天說的人,是我知道的,自然就聽一聽。”
二人聊的是坐鎮望都城的段丞相,段博腴名聲斐然,出身勵志,董賢正準備編寫他的評說。
董賢了然,笑道:“段丞相面子大,連坊間沽酒娘也久仰大名。”
丁蔻表情卻很奇怪:“您二位是讀書人,眼界既高且遠,為何說起段博腴,都連連稱贊?”
沈育道:“段相窮苦出身,小時交不起束脩連學堂也沒得上,偷師學藝、求人借卷,堅持不懈讀完四書五經。又在韓英府做文吏,盡職盡責,屢受提攜,不論是韓英還是今上,都認可他的能力。寒門出得一位丞相,不值得稱贊麽?”
丁蔻道:“雖然如此,可花街的女人都知道,天下姓段的人中,位子坐最高的那位,乃是一位薄情寡義的人。”
沈育與董賢莫名其妙。
“何出此言?”
丁蔻想了想,說:“花街的女人生下他,将他撫養長大。待他功成名就,卻将生母抛棄,可憐那女人散盡家財供養兒子,最終落得個草席裹身亂葬墳崗的結局。這般為人之子,不算薄情寡義麽?”
沈育:“……”
董賢:“……”
丁蔻觀察兩人神情,說:“看來這事只在花樓裏流傳罷?因我從前在那裏待過好一陣,姐姐們教導妹妹,都拿這事警告,叫我們別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情人不行,親兒子也不行。”
“等等等等!”沈育忙說,“弄錯了罷?段相是農戶子,祖輩皆是耕農!”
董賢:“是啊!”
丁蔻微微一笑,笑意中頗有一種驕傲:“風塵女子雖賤,能做的事卻不比別人少。區區一個戶籍出身,想要便也能弄來。只消沖貴客賣賣笑。”
這真是一個驚天炸雷。
若丁蔻所說屬實,段博腴本是賤籍出身,按本朝律法,賤籍不得為官。是他做妓的親娘,用皮肉生意換來了清白的農籍,偷天換日改了他的背景。
而如今天下人沒有知道這樁往事的。是否意味着段博腴上位後,使了某種手段,抹除自己的過去,連帶也抹除了親娘?
如今展示在世人面前的段博腴,父母雙亡,與妹妹相依為命,自己做了丞相,妹妹做了皇後。
丁蔻道:“他的母親只有這一個兒子,當年在花樓裏做龜公。妹妹卻不知是哪裏來的,或許是寄名的那戶農家的女兒。”
董賢脫口而出道:“這段往事果真是前所未聞!你有何證據能證明?”他是編寫南亓人物品藻的,畢生追求就是公正評說士人,不能無故潑髒水,也不能讓沽名釣譽之輩得逞,乍一聽丁蔻所言,頓時職業病就犯了。
然而說完自己也知道不妥。丁蔻也說,這只是花街妓女彼此口耳相傳,謂同胞姐妹聊作警告,并非控告本朝宰輔的訴狀,呈堂證供自然是談不上,只是一樁秘聞,聽者寥寥。
更何況,若此事為真,說不得是段博腴不能見人的傷疤,恨不得裏三層外三層掩蓋起來,怎會給人落下把柄?
“那個前輩已經去世,葬在望都城外,聽姐妹說,花樓的人偶爾去憑吊她,會在樹上系彩繩。這個算證據嗎?”
董賢擺擺手。死去妓子的墳算什麽證據,墳頭灰都碰不着宰相鞋面。
沈育心裏卻一咯噔,忽然問:“花樓是哪個?”
丁蔻笑道:“望都城的名樓,還能是哪個?解绫館,陳玉堂。”
這一夜對南亓大多數士人而言,只同尋常。對董賢與沈育而言,卻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董賢頗有點書寫天機的使命感,很想将事情弄個清楚明白,沈育對這些都不關心,他只擔心一件事——梁珩名義上是段博腴的侄子,可段博腴和他妹妹段皇後之間,究竟有沒有血緣關系?
次日晨起,董賢根本沒心思洗漱,蓬頭垢面地拉着沈育,說他昨夜裏做的一個夢——
“那女人身段曼妙柔美,令我不禁想起一個詞,不施粉澤而自有腴姿。想到這裏我就一個激靈。段博腴,段博腴——這名字半雅不雅,透着一股子不倫不類的俗氣,不正是風塵女子的氣質嘛!取這名字的女人,說不定還真是……”
沈育忙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您是大亓官場的刀筆吏,下筆可不能空口無憑。”
“也是。行了,你年紀輕輕別和我老頭一起,去幫小丁殺雞。中午吃宴。”
過得幾日才是董賢的生辰。他自己早忘之腦後,每年都靠沈矜提醒,只是此回沈矜沒來,派他兒子代為慶賀。
丁蔻宰了只山雞煲菌菇湯,用沈育帶來的桂花酒燒只兔子。山下獵戶有時進山,會給董賢稍點米糧,沈育洗了米,在丁蔻的指導下上鍋蒸熟。董賢曬着太陽剔牙縫。
山中歲月靜好,住上四五日,沈育出城前還忐忑不安的心情也跟着平靜下來。
三人飽餐一頓,及至晚上,董賢又要沈育陪他喝酒。
坐在小院子裏,向上看是峰巒如聚,向下是湖面銀河倒懸。董賢喝了酒就上頭,大舌頭道:“那老鬼又在忙什麽?怎的把我忘了?”
沈育酒量竟然很好,笑道:“我爹做了太守,時常連我這個兒子也顧不上。”
“你們沈家人,是從來不做官的,”董賢嘆口氣,“想我當年與你爹同在學堂念書,教書還是你爺爺。我們同學,一個兩個都北上望都城謀取生計,唯有你爹,視功名如糞土,閑雲野鶴一般潇灑得叫人羨慕。那時我一腔熱血,每每對上他這個三不道人,都覺得話不投機。”
“三不道人?”
“不做官,不代筆,不奉陪。”
沈育忍不住大笑。
“可誰能想到呢,如今是我蝸居在這深山老林,反倒他做了一郡太守,風光無限。”
董賢又是一陣唏噓,問沈育:“你曉不曉得你家家規,為何世代不為官?”
沈育琢磨片刻,搖頭。
董賢道:“為了不沾惹是非!官場利益勾結在水面下織成巨網,牽一發而動則海嘯滔天,吞沒全族!汝陽郡四學傳道授業,百年如一日,天子換了幾代而四學不倒,都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這話說的不錯。沈育想起那天蠡吾侯拜訪沈矜的架勢。單家何等權貴?和他沈家本是八杆子挨不着,沈矜一任郡守,單光義也被他下獄,單官也出面來見他。沈育将此事與董欣說了,董賢久居深山,顯然不通消息,聽得直皺眉。
說到單官那句陰陽怪氣的“尋得一劑良方,要往北送去”。董賢一拍大腿道:“他搬出皇帝來壓你爹!”
“我也是這麽認為,”沈育道,“可我爹好像不怎麽擔心,這當口還叫我來給您慶生。沒有說您壽辰不重要的意思……”
董賢蹙眉凝神,一時不語,似在思慮。忽然他丢了酒壺大叫起來:“不好了!不好了!小丁!小丁!”
丁蔻在屋裏補她被灌叢刮爛的裙子,聞言出到院裏。
沈育給他一驚一乍,搞得莫名。
“快快備車!小丁,你立刻送賢侄回程,你倆輪番駕車,路上片刻不能停!速速趕回城去!”
丁蔻與沈育互看一眼,不明所以。
“董叔,您怎麽了?”
董賢見兩小輩這副模樣,頓時嚎啕起來:“你不懂啊!你怎麽不懂他的意思啊!單官搬出皇帝來壓你爹,你爹就将你送到我這來,他是要獨自承擔反抗天子旨意的後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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