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萬戶侯
外面又下起雨,連帶刮陰風,吹得行人面頰僵硬。過得一會兒,雷霆大作,震得半座城池跟着顫抖。沈育穿過長廊,進屋裏去,一身已給斜雨打濕,脫了外衫抖落雨水。忽然奔過一群人,往前頭廳堂去。
沈育探出頭:“喂?!”
是他的同窗們,晏然、陳恢等人的背影,急匆匆,不知什麽事這麽着急。
正是白天,天色卻黑如潑墨。沈育換了幹衣服,跟着過去。
廳堂裏衆人已七嘴八舌嚷嚷起來——
“喪盡天良!當處以極刑懲戒!”
沈育吓了一跳,廳堂裏沈矜居主位,一道閃電劃過,每個人臉上都慘白。
沈矜做個手勢,示意大家冷靜一點,太吵鬧他弄不清原委。衆人安靜下來,陳恢說:“全城的人都看見了,那匹馬一路進了單光義的府邸,馬蹄泡了血,若不是這場雨,您親自去還能瞧見一條血路!”
“怎麽了?”沈育問晏然,晏然喘着氣,不知是跑得急了,還是怎的,眼眶通紅。
陳恢叫道:“單光義殺人了!”
“殺了誰?”
沈矜一敲桌子:“不可妄加揣測。”輕飄飄被滾雷蓋過。
“盈盈姑娘。”陳恢說,看着沈育,大雨澆得他滿臉濕透。
雨季為陰,時主刑殺。黑雲壓城城欲摧,城中百姓在這厚重的陰雲之下低頭行走,每個人臉上都挂着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
死了女兒的人家,那潑辣的娘将棺材停在單府門外,本想請人唱哀樂,意料之中,沒人敢得罪官家人,連日來她坐在府門前不走,劈頭蓋臉聲嘶力竭,要單光義賠命來。
活了大半輩子就養了這麽一個女兒,人到了這地步,哪怕仇人是天王老子也無所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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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勸她惜命,有人等着看熱鬧。兩天後,單府的人聽得耳朵起繭,出來打發她——主人郊外打獵,誤傷行人,願意賠償三百金了事。
三百金就是三十萬錢,換成糧食,足有三千石。比起嫁女得的納幣,竟還多了數倍。
魚販妻又哭又叫:“人命真賤吶,想收就能收去!女兒是我的心頭肉,想買她的命,拿你家老爺人頭來換!”
果不其然被仆役打了一頓。
魚販妻在單府哭門的同一天,周纡來到沈育家裏哭。
短短兩天,瘦成個骷髅人,頭發不梳不束,蓬頭垢面,抱着沈矜大腿流淚:“老師!您要主持公道!不能放過殺人者啊!”
“趕緊起來,”沈矜既心疼且無奈,“像什麽樣子?”
“學生沒有出息,叫老師失望了,只求老師能秉公執法!”
沈矜便嚴肅起來:“周纡,你既提到師生情誼,究竟是想我秉公執法,還是要我不顧事實,必須嚴懲單光義,為你出氣?”
周纡只顧着掉眼淚。沈育心中嘆氣,與宋均一齊進來。
“怎麽樣了?”沈矜問。
宋均答道:“州決獄的人查過當天郊外行跡,林中确實有幹涸的血,樹幹有箭痕,大致應該和單光義所說一致,是他們林中狩獵時,把人錯當成了獵物。”
周纡:“他撒謊!人和獵物怎麽可能分不清!一定是故意為之!”
宋均補充:“但我問過郊外居住的獵戶,山下的林子因為靠近官道,根本沒有大型獵物出沒,也沒人會去那裏打獵。我想,應該不至于誤認。”
沈育又說:“城門值班的衛兵,早上看見單光義兩手空空出城去,回來時馬背馱着個血跡斑斑的袋子。一行人有說有笑,衛兵還以為是打獵滿載而歸。若是誤傷,哪裏還能笑得出來?”
周纡痛苦地大喊,沈育擔心他暈過去,将人架起來。沈母瞧着可憐,叫兒子帶他去屋裏歇會兒,臨走前沈育看了父親一眼。沈矜較起真來,面上反倒看不出分毫,只有眼神中透露着思慮。
凡是在書院中讀書,熟悉沈矜為人的,沒有人會質疑他的态度。周纡只來哭過一次,與其說懇請沈矜秉公執法,毋寧說是一腔苦水特來向老師傾訴。晏然不擔心,陳恢也不會擔心。
廉範更不必說,他自認自己與老師秉性都筆直如弦:“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很快單光義下獄,在學生們意料之中,大出汝陽百姓意料之外。單光義與前任郡守路甲朋比作奸,此前皆是道路以目不敢言說。
學生們談論起此事,廉範道:“沒什麽好說的,按律處置即可。只是可憐了那姑娘,人死不能複生。”
一連數日,周纡是三魂去了七魄,不是發瘋亂喊,就是枯坐發呆。陳恢不厭其煩陪他說話,才知約定私奔那日,周纡早到了城郊,等待許久不見人來,以為盈盈騙了他轉身另嫁別家,于是心灰意冷,想着怎麽樣也要送她出嫁,才返回安井坊。未料回來見到的已是黃泉彼岸之人。
想是盈盈赴約路上,于郊野撞上單光義一行人。天蒙蒙亮,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孤身獨行,遭受輕薄調戲,而無法反抗,老天見了可憐,便将她收了去。
晏然難過道:“我聽說魚販去了育哥兒家,找先生千恩萬謝,說他給女兒報了仇。育哥兒,你怎麽說?”
沈育則很凝重:“下獄是一回事,真正處置起來,卻沒這麽簡單。”
望都城時,沈育也曾抓到過牛、仇二家的把柄,苦于手中無權,只能交由別人處置,好賴沈矜是一郡長官,能做主将人關押起來。只是關押起來也不頂用,參考仇千裏的下場,朝廷法律時常無法發揮效用,而讓犯人逍遙法外,或被別的人以其他目的另行處置。
只有按律懲處,才算罪行得償。
比之王城的牛祿、仇千裏,單光義更是毫無遮掩地行惡。望都城畢竟處天子腳下,汝陽郡天高皇帝遠,難以想象單家究竟盤踞着怎樣的勢力。
單光義下獄時正是初春,關進去一段時日,竟然安分守己,不見動作。衆人私下談論,猜測是鬧出了人命,單光義也知道不好收場,本想配合郡守做出戲以應付,不料如今卻下不了臺。不出意外,恐怕他也着急起來,目下正想法設法脫身。
這天,宋均趕來書院,找沈育:“蠡吾侯到府衙去了!”
汝陽郡蠡吾縣的萬戶侯,單官,單光義那煊赫一時的族舅,終于出面了。
沈育與宋均匆匆前往郡守府。路上,沈育心中設想單官是個怎樣的人。
單官從前跟在桓帝身邊,文神皇帝上位後,他很快衣錦還鄉,在蠡吾縣安養晚年。有關他的傳說不算很多,至少與他臭名遠揚的族侄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然而沈育知道沒那麽簡單。文神皇帝身邊最器重的三個中常侍——仇致遠、牛仕達與童方,皆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文神皇帝得承大統時年紀輕輕,外朝有韓巍韓英父子掌權,宮闱還有一位韓太後,沒有一個熟于勾心鬥角、老奸巨猾的人背後指導,憑文神皇帝自己恐怕沒那麽容易扳倒韓氏。單官想必居功至偉,否則何以獲封萬戶侯?
這些尚在次要,萦繞在沈育心頭,鬼魂一般揮之不去的,是在望都城聽來的那首童謠——
六一裏,常有賞。四腳畜,站高堂。
兩封沒有萬戶侯,十裏挑一鬼來湊。
籠罩王朝的不只是三只鬼,隐藏在幕後的,還有一只老鬼。
府衙的人對宋主記與郡守公子已熟悉得很,放行無阻。府中果然有不同尋常的氣氛,大門外停着一輛篷車,織錦文琦的車簾,雕金漆銀,華貴非常。随侍的人,或高或矮,無一例外都是身材纖細的少年,面容白淨俊俏。
別人或許瞧不出來,沈育只消看上一眼,就了然于胸——這些都是小太監。身形外貌,與儲宮裏成天包圍梁珩的那些別無二致。
廳堂裏有人語聲。
宋均朝沈育比個噓,招他繞道至後牆窗下。這地兒位置絕佳,正在主客榻後方,談話聽得一清二楚,又不至于被發現。
一個聲音是沈矜:“侯爺駕到,有失遠迎。”
另個聲音又老又艱澀,氣管裏堵着瘀痰似的:“不必客氣,沈大人,本侯上了年紀,日益是行不得遠路,本來也不想折騰。離了人伺候,是一日也不成。”
“侯爺身邊,駕車的,随行的,把我小小一座官府門前大道占完了。豈談得上缺人伺候?”
單官呵呵笑兩聲:“旁人伺候,怎麽比得了自家人貼心?沈大人,本侯可是聽說,我那族侄,一不小心誤傷百姓,被你下獄關押。真是好大的官威。沈大人,你出生書香世家,想必不用本侯提醒,朝廷律法之中,誤傷可是不入刑的。”
“侯爺有所不知,”沈矜道,“單光義所謂打獵的林子,正在官道之側,從來是只有行人,沒有野物。官道放箭,獵的是飛禽走獸,還是平民百姓?”
一時沒人說話。
宋均與沈育貓在窗下,對視一眼,都暗自為沈矜拍手叫好。
“沈大人,說話是要講證據的。”
“證人證物,審案時自然呈堂。”
過得片刻,單官咳嗽一陣,聽上去的确十分衰老。
“年過七旬,日子便一天賽一天的不好過了。身上這裏也不行,那裏也不對,”單官似乎不想再和沈矜争論,“沈大人,聽我這個老人言,保養身體要趁年輕健壯。鮮花日日澆灌,可以争妍百日,枯萎的花,再怎麽施肥,也無生機可言。”
沈矜搞不懂他什麽意思,答道:“說的是。”
“我也好,皇帝也罷,都是為病所苦的人。”
兩人沉默一瞬,沈育能想象到屋內一侯一官向北遙拜的情形。
“近日來,尋到一劑良方,于保養身體大有裨益。送了方子往北方去,沈大人,若不嫌棄,也抄你一份,聊以養身。”
沈矜又只得道:“多謝侯爺。”
“既如此,本侯也不多叨擾了。出門時間久,精神不濟,告辭告辭。”
窗下兩小子面面相觑。單官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雖有過氣勢洶洶的質問,被沈矜堵回去後,卻也沒有再刁難逼迫。倒是輕拿輕放,叫人捉摸不透。
究竟是單官到了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年紀,許多事已有心無力,還有別有謀算?
兩人還沒交流過,被送走單官,繞到後牆的沈矜揪住耳朵。
“我一猜就知是你倆個,偷聽很有風範麽?”
宋均忙讨饒。
“帶着師弟做牆角君子,平勻,你最近很閑嗎?”
宋均得了指責,灰溜溜走了。
剩下父子二人。
沈育想的更多,他絲毫不敢小觑單官,将他臨行前的話翻來覆去咀嚼,咂摸出一絲味道,同父親說:“單官協助陛下驅逐外戚,既是功勞,也是情分。他說給北邊送了一劑良方治病,意思不就是,同皇帝攀人情。他想讓陛下出面赦免單光義?”
沈矜負手不語,沈育看他父親,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良久,沈矜仿佛才回過神,卻說:“兒子,差點忘了,過幾天不是董老頭壽辰麽?你替我送一份禮過去,別疏遠了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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