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白日鬼

南闾裏,鄧飏的宅子裏。

對于鄧飏能在“官巷”搞到一座宅院,沈育仍感到難以置信。盡管南闾住戶向來是非富即貴,但王城百姓都清楚,貴人得到錢財,與商人得到地位,難度完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鄧飏家中只有經商,沒有做官,本來是沒有買下宅院的資格。

“情況不一樣啦,”鄧飏說着,用火鉗撥開炭屑,火星沫哔啵作響,“前年死了大批官員,南闾裏十戶九空。死得多,辭官離開王城的更多,土地宅子給錢就賣。我爹給我搞了一座,權當為日後封官進爵做準備。不過,眼下這朝廷,人人自危,做官還是不是個好選擇,我也不曉得了。”

炭火逐漸令室內溫暖起來。爐上燒着壺茶水,鄧飏隔着濕布拎下來,給沈育倒茶。兩人相對沉默。

前年沈矜下獄,朝中為他發聲、與他有過牽扯的官員,紛紛橫遭連累。

具體人數已不得而知,但據鄧飏說,鷺源野的河水三日飄紅。太尉連璧也是在那段時間,受杖刑郁郁而終。

鄧飏勉強一笑,道:“國之棟梁死的死,退的退,朝中無人可用,早已是三蠹蟲的天下。後來更是連金玺都丢了,國将不國矣。”

“金玺怎麽丢了?”

金玺是一國皇權的象征,太祖皇帝親筆篆刻“受命于天,既壽永昌”,每逢皇帝頒诏,末尾必以金玺為印,無此則诏書非出金銮殿。

鄧飏道:“不知道啊,前年夏時就丢了,出動了南軍滿城搜尋,鬧得沸沸揚揚,還是沒找着。皇帝沒有金玺,不便頒布诏令。大家都管偷走金玺的人叫竊國賊。”

唏噓一陣,鄧飏又問:“那天西市那人……我瞧着長得很像以前你帶來書肆的那位。”

“就是他。”沈育淡然道。

鄧飏頓時哭笑不得,擔心起來:“你怎麽還不當回事?仔細小皇帝發現你這條漏網之魚,給你重新抓進大牢。”

沈育喝空了熱茶,站起來:“那天他喝多了,不會記得我。外面天氣不錯,我出去走走。”

的确是個晴朗的冬日,鄧飏抓起大氅追着他出去:“喂!你還敢亂逛!這裏可是南闾,小心遇見故人!”

Advertisement

南闾的故人,本來也沒有幾個。丞相府的大門開向馳道大街,宅子雖在坊內,出入卻從不走巷道,何況,就算被段延陵撞見,又有什麽關系?

還有一個仇千裏,八百年前就投胎去了,留下一座望樓,一片桃林,已被新主人接管。

新主人并不用绫羅錦緞将桃林圈作私地,大大方方開放供人參觀,只是凜冬凋敝殘敗,景致不佳。

實際穿行在街道巷裏,沈育才發現,這座城已與兩年前不大一樣了——從前與桃林毗鄰的東闾裏不見了,本是暗街的巷子,拆除得不見一磚一瓦。

問起鄧飏,他也不清楚,甚至從未來過東闾裏。

“聽說住的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亂得很,大家都不來。”

制陶的那戶人家說的果然不錯,就算沈育記得,也找不到他家被迫搬到那個角落去了。

枯萎的樹林是無人有耐心欣賞的,一腳踩下去,枯枝敗葉劈裏啪啦。

鄧飏陪沈育走走停停,心裏滲得慌:“破林子個葉子都沒有,有什麽可看的?回去吧。”

“你怕什麽?”沈育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麽,鷺源野的河水從林邊流淌過,清泠泠閃着光,像條珍貴的綢帶,桃林春暖繁花盛開時很美,如今像無數幹癟的雞爪,毫無觀感。

鄧飏立刻反駁:“我沒怕啊,我怕什麽?不過我娘說了,枯樹林最好不要進去,以前被葉子藏起來的東西,這時候都跑出來了。”

沈育問:“比如什麽,鬼嗎?”

鄧飏打個寒噤。

沈育便說:“以前花開得好的時候,這座林子更可怕。你說的不錯,這裏恐怕真栖息着許多陰魂。”

正說着,前面一顆老樹,根下真有個影子,吓了鄧飏一跳。

那影子一動不動,靠着樹幹,衣袂散落在黃葉間,好像睡着了。

鄧飏都不知該說什麽,無奈地捅捅沈育,做個口型:不是吧?

沈育沒有回答,看見梁珩的瞬間,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麽不知不覺走到桃林。

梁珩仿佛不會改變,無憂無慮,不知畏懼,獨自在枯樹林也能睡覺。那天,仇千裏的刀斧手染紅了桃林土壤,沈育找到梁珩時,幾乎肝膽俱裂,他害怕梁珩在自己眼前出事,害怕他傷到一根毫毛,為了保護小太子,沈育可以置生死于度外。

然而,梁珩呢,他願意保護沈家嗎?

“走吧。”鄧飏有些緊張,腳下踩着枯葉一動,梁珩就醒了。

醒來視線還很模糊,他一副不清醒的模樣,但确實看向了沈育。

“……”

安靜中,鄧飏咽下口水。

梁珩竟然笑了一下:“育哥?”

過一會兒,梁珩扶着樹幹站起來,語氣輕松道:“你來找我讨命的嗎?”

沈育靜靜看着他:“你給嗎?”

梁珩道:“我給啊。你來,我的命給你。”

鄧飏制止不及,沈育已走出去,枯萎的桃樹下,向小皇帝伸出了手。那一瞬間梁珩的眼神,仿佛看一個游蕩人世的鬼魄,充滿了依戀,然而等他果真抓住了沈育的手,神色忽然就變了。

“你……”

“陛下!”

聲音遠遠傳來,梁珩一回頭,那鬼魂的手立刻就抽走了。再轉眼,人已不見。

“沈育?”梁珩大叫,他追出去,這座林子永遠如迷宮一般困着他,當年如果不是沈育,恐怕他也早化作樹下白骨,如今沈育不在,他竟然連東南西北都找不着。

“沈育!是不是你!”

“育哥!”

“陛下!”

有人終于趕上來,劈手揪住梁珩後領。這麽大膽的人,只有他的表哥段延陵。

“亂跑什麽?!”段延陵追得氣喘籲籲,赭黃袍邊緣全是碎葉草屑。後面跟着烏泱泱的人群,連轸打頭,緊跟着思吉等太監。

“哥!幫我找人!”梁珩叫道,他從來不管段延陵叫表哥,段延陵頓時被他的神情震住了。

梁珩急切道:“我找到育哥了!是他回來了!”

連轸跑到跟前:“找到沈公了?那我爹呢?”

梁珩道:“你爹已經死了。”

段延陵道:“沈育也已經死了!”

連轸急得額上冒汗:“我爹和沈公喝茶來着!”

梁珩也着急:“我真的看見他了,騙你做什麽!”

“瘋了瘋了!”段延陵管不住兩個瘋子,這兩年裏沒少抓狂,“全給我架回宮去!”

思吉等人對這一套已熟悉得不行,梁珩在他們面前全無威嚴,何況還經常瘋言瘋語,沒有信用。任憑梁珩呵斥打罵,一群人愣是簇擁着他腳不沾地回到章儀宮。

爬上漫長的龍尾道,信州正等在上頭,見到梁珩才放下心。

梁珩被兩人抓着手臂,兩人架着腿,急怒攻心,罵道:“朕要治你們抗旨不遵!膽敢犯上忤逆!全部杖責三十!”

連轸最聽不得杖責二字,忽然號啕大哭。場面一時吵鬧不止。段延陵滿臉無奈,兩只絮團堵了耳朵,将梁珩攔腰抱起往養室殿去,打算将他關起來冷靜冷靜。

養室殿外正有幾個寺人在清理雜物,都是從配殿孫廂裏搬出來的,以前給帝王做暖室用,梁珩即位後,當做了雜物間。

清出來幾大箱雜七雜八,一塊木片滑下來,沉沉摔在白玉階上。

梁珩見了,不知怎的突然掙紮翻下地,雙手捧起木片,瘋了似的大叫一聲。

寺人們全被驚住。

信州聞聲匆匆趕來,看見幾個箱子,頓時就明白了,忙朝幾個寺人擺手,示意這些東西動不得,全部原封不動還回去,由他來管理。

段延陵不以為意:“什麽東西這麽寶……”他說不出來了,看見梁珩對着木牍片撲簌簌掉眼淚。

有人從游廊後走來,游刃有餘的腔調。

“這是在做什麽?”

段延陵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仇致遠。打他進宮給梁珩做帶刀護衛的第一天起,就對這位中常侍不陰不陽的說法方式很不爽。

奇怪的是,梁珩有時讓段延陵覺得,他很忌憚仇致遠。

梁珩背身,袖子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回過頭來,臉色冷靜得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需要事事向你彙報嗎?仇常侍。”

仇致遠顯然對小皇帝總是帶刺的說法方式習以為常:“聽說陛下又偷偷溜出宮外,為着天子安危着想,臣總不能不過問。”

“出去玩玩兒,沒什麽好玩兒的自然就回來了,”梁珩冷冷道,“現在玩累了,別來煩朕。”

經過狼藉的雜物堆,梁珩吩咐信州:“東西都放回去。”

信州依言,拾起掉地的木牍片放回箱中,段延陵眼尖瞥見那上頭的字,短短四行,末尾還刮去一層,白芯上塗着黑字。隔得遠,看不清寫的是什麽。

殿門合攏。

梁珩背靠梁柱滑坐在地,仇致遠陰郁的目光仿佛一把毒劍刺破殿門,刺在他脊背上,寒意直逼心肺。

這兩年裏他的确時常瘋病發作,但每每見到仇致遠,就如冷水澆頭,立刻清醒過來。

不能讓仇致遠知道沈育還活着……

梁珩再天真,也知道沈矜之死絕不是單官一手促成,沒有章儀宮裏仇、牛、童三蠹蟲在他皇帝爹跟前添油加醋一番撺掇……不,甚至不需要撺掇皇帝,皇帝久卧病榻,一封诏書下達遠郡,誰又知道究竟是出自皇帝之手,還是他人代筆?

仇致遠知道梁珩與仇千裏被捕脫不了幹系,他也知道沈育背地裏的活動。還有牛仕達,沈育當初害他族弟牛祿痛失愛犬。

如果被他們知道沈育就在王城,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你真的在望都城……你真的還活着嗎?”

梁珩喃喃自語,他總懷疑又是自己在發瘋,有時候瘋起來,分不清幻境與現實。

但是幻境裏的沈育只會轉身就走,不會迎着他,朝他伸出手。

“救救我……”梁珩将自己縮起來,蜷在高大的鑽金柱下,中庭通高的大殿裏,他渺小如同沙粒。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