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無玺诏
先帝在位的最後兩年,南亓朝臣源源不斷登上政治舞臺,不是為了施展才華報效國家,而是為了赴死。
梁珩不能出宮,段延陵常來探望他,連轸則留在家中照料挨了杖責無法起身的老父。段延陵帶來的經常是不好的消息,比如禦史瞿暠,寫了篇谏誅臣書,直言單光義草菅人命,罰不當罪,沈公依律行事,陛下則存私偏袒。
下場當然很慘,被先帝當堂撲了。
撲殺,梁珩曾在牛園見過,将人套進麻袋,從高階上扔下,死狀被麻布口袋粉飾,只有鮮血滲出來。
後來聽說始興的郡守徐酬,也因與沈氏同黨,治罪下獄。
在此之前,梁珩從不知道徐酬也與沈師有過交往。原本是敬佩沈矜為人的臣子,為其鳴冤而得罪聖上遭貶或伏誅,到得後來,別有用心的人一看,只要誣為沈黨就能致人于死地,紛紛用起這招術。
徐酬未必真為沈矜說過話,或許是擋了誰的路,被羅織了一回。這招倒也果然好用,徐酬後來不久就死在獄中。
其時人心惶惶,草木皆兵,都害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最倒黴的是太傅鄒清,半截埋進黃土的年紀,只求安享晚年,得個善終,接到進宮面聖的诏令,以為終于輪到自己了,一杯椒酒自行了斷家中。
後來證明皇帝只是有例行的朝政要吩咐與他,得知太傅自絕後,一口心血噴出五步遠。
段延陵把這些訃聞當作警醒講給梁珩知道,叫他死了勸說皇帝的心。只有活到最後的才是聰明人,他老爹段博腴為了明哲保身,三伏天躺在被窩裏裝病不上朝,捂出了一身痱子。
梁珩聽到後來,漸漸面無人色。
“死了那麽多大臣,老師已是不殺都不行了。”
“那能怎麽辦?”段延陵警告他,“你敢在陛下面前提一個沈字,信不信太子都沒得做?”
立梁珩為太子,本就是立個擺設,因為帝與後只有一個兒子,不是因為他多麽賢德能幹。惹惱了皇帝,宗室子裏随便揀一個回來都能頂他的位置。
梁珩當然知道這些。
但他如果是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就老老實實遵守規矩的性格,這麽多年也不至于放任自流、不思進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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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州被小主子偷偷摸摸要求弄來一套黃門服飾時,受的驚吓不是一星半點。
“這不行!”信州第一次嚴詞拒絕,“莫說您還在禁足,眼下外面水深火熱,您何必去蹚渾水?”
梁珩道:“我的老師我能不管嗎?”
心裏的話則是,沈家全家都關在牢裏,沈育也正引頸待戮!
信州道:“殿下要以身犯險,臣不能茍同!”
梁珩道:“我是殿下你是殿下?本殿命令你!”
信州最終屈服,領着改頭換面的梁珩走出了儲宮,假稱殿下染病,去章儀宮找疾醫。
二人混進宮去。皇帝睡在鳳闕臺,臺高風大,能驅散藥味,讓他聞到新鮮的空氣,不至于覺得自己成天泡在藥罐子裏。
帷幔将大殿分為內外兩處,外間是寺人在熬藥,仇致遠搬了張紅木案幾,堆放卷冊,并筆墨一對用以審閱文書。不是給皇帝用,是他自己審。
寺人把着搖柄,轉動六角蒲扇,送來悶熱的風。
仇致遠看見信州,面無表情的模樣令梁珩渾身一冷。
“常侍大人,屬下有事禀報。”
仇致遠擱了筆,跟信州出到殿外,經過時眼神掠過垂頭的梁珩,好像透過黃門低矮的帽檐,能洞察他的真面目。
梁珩打了個寒戰。
仇致遠一走,殿中寺人們就顯露懈怠的疲态。大熱天裏,被藥氣熏蒸着,誰都提不起勁。
搖扇的人腦袋一磕一磕,熬藥的人一條面巾堵住鼻子,露在外的眼睛快上下粘在一起。
風來,帷幔扇開。沉睡中的皇帝不發出一絲聲響,連胸膛起伏也非常微弱。梁珩輕手輕腳摸到榻邊。
他已經很久沒機會在這樣近的地方,仔細觀察他的父親。文神皇帝在他的記憶中面目模糊,哪怕是遙遠的童年,也不曾有過別家父子的親近或相敬。梁珩有時覺得父親對待自己可稱得上冷淡,但沈育教他,“父母唯其疾之憂”。
除了身體健康,沒有別的值得父母親過問。
而在他們家,不健康的顯然是父親。
梁玹弱冠之齡即位稱帝,第六年迎娶段氏女為皇後,期年誕下子珩。如今梁珩十有九歲,梁玹剛到不惑之年,然而鬓發斑駁,已奄若風吹燭,命在旦夕之間。
梁珩注視着父親陌生的面容,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冷漠的念頭:假如父親死在下诏之前,老師與育哥就有救了。
他在皇帝榻旁供案下摸到想要的東西,悄悄退出來。
寺人們仍昏昏欲睡。
此時梁珩才産生了疑問——信州聲稱要彙報的內容,應當是他們來前約好的“殿下染病求醫”,可仇致遠為何特意到殿外去?而且表現得一點不意外?
很快仇致遠與信州回來,緊張感再次束縛住梁珩,令他忘記了這個疑惑。
梁珩從鳳闕臺偷出來的東西放在案上,信州見了,恨不得把腦袋摘下來謝罪——太子偷了皇帝的金玺。
哪朝哪代有過這麽奇絕的事?
“無玺印不發诏,姑且作為緩兵之計吧。”梁珩說得輕松。
信州要給着這祖宗磕頭了:“殿下!偷盜金玺是死罪!您怎麽這麽胡來啊!”
梁珩道:“給他陪葬,我認了。再說,不是你帶我進宮的嗎?”
信州感到自己被坑騙了:“……”
“好生藏起來,誰也不會發現。”梁珩輕飄飄吩咐。
過了沒多久,王城就掀起了浩浩蕩蕩的抓賊動員,段延陵到儲宮蹭飯吃,說起這事:“這賊眼瞅着是搶了沈公的風頭。若是抓住此人,想必是要在沈公之前掉腦袋的。”
梁珩神情自若道:“找不到金玺,他誰也處決不了。”
就是在這一刻,信州發現,他從小侍奉長大的小主子,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再想仇致遠彙報梁珩的近況時,信州竟然不知道怎麽說了。梁珩不是他口中那個無法自己做出任何決定的愚人,人的個性如錐處囊中,遲早會露頭。
好在仇致遠也無暇關心小太子,他又更要緊的事。
“只需你看住他,別叫他給本公添麻煩就行。為了沈矜一人,朝中久不安生,如今更是連金玺都被盜去了。”
信州心裏一個哆嗦,生怕仇致遠下一句話就揭露梁珩的所作所為。
“源源不斷的無辜者受牽連服刑,有什麽辦法能了結這狀況呢?”
仇致遠并非征求任何人的答案,他捏胡子似的捏着帽下垂縧,微微一笑:“便只好叫沈公早入黃泉,終斷這無休止的争論。”
信州伏在地上,抖了一抖,叫仇致遠看了出來。對待卑微如灰塵的屬下,仇致遠吝惜一個眼色,擡擡鞋尖示意他可以走了。
信州站起來,仇致遠又道:“對了,殿下的東西,處死沈家後就還給他吧。已經無用了。”
仇致遠的話藏在信州心底,是一個惡毒無比的秘密,讓他每見到偷得金玺後就如釋重負的梁珩,都被毒汁蜇得心疼。
皇帝下诏的那天,令過尚書臺,發去汝陽。最初尚書令拿到無玺诏,很是為難:“無玺印,不合禮制,本不該發诏。”
但三公中一病一死,被拉來湊數的廷尉霍良說:“二十年天子,聽其自行事即可。”
盛夏自雨亭,水車源源不斷将湖水送上亭尖,又嘩啦啦流下來。梁珩在亭中貪涼,得知這消息,哈哈笑兩聲:“霍良這人,真是幽默,嘴巴長在屁股上嗎?”
信州說:“沈氏滿門三十餘人皆在東市刑場伏誅。”
梁珩幹巴巴道:“哈……”
信州從懷裏掏出一塊木牍,遞到梁珩面前:“沈公子寄來的,驿使錯拿去了仇公府,仇公托臣還給殿下。”
上面寫些酸不溜的詩,寫到後面作詩的人自己都受不了,拿刀刮去兩字,又補上新的——
縱使高樓風缭亂,浮雲盡頭是吾君。
梁珩伸手去接,忽然停下,木牍離他的指尖不盈一寸。他轉而用手抓自己的臉,立時見了血。
“殿下!”信州大驚失色,未及阻攔,血珠汩汩流下梁珩臉頰,好像從眼角泌出。
信州撒開木牍,去抓梁珩的手,卻被梁珩推開。以前沒看出他力氣這麽大,推得信州跌倒,自己撲去撿木牍,撿起護在懷中,脊背對着信州,護食似的一股子瘋勁。
汝陽郡那個早殇的亡魂似乎附在了木牍上,讓一塊破梨木變成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殿……”信州愣怔。自雨亭落雨的聲音太嘈雜,讓他聽不見梁珩傷心的聲音。但他熟悉梁珩的背影,從小到大,每當小殿下在父母處碰了壁,回宮便如此背身而坐,自我消化。通常坐上半把時辰也就恢複了。
總會恢複的,世上沒有過不去的事。信州如此想到。只是費時長短。
他陪着梁珩從天亮坐到天黑,坐到他覺得再這樣下去會寒氣入體,打算強行将梁珩架走,梁珩終于動了。
他回過頭來,臉上貼着幹涸的血痕,看信州的眼神讓他覺得陌生:“當我傻麽?”
信州:“……”
梁珩說:“沈育寄到儲宮,交給太子的東西,怎麽會到仇致遠手中?上次我就覺得奇怪,仇致遠和你很熟嗎?”
信州臉色驀地蒼白。
梁珩問:“你為什麽把我的東西拿給仇致遠?”
信州讷讷開不了口,半天才說:“臣……臣有罪……仇公說,沈公子寫詩不斟酌筆墨,他寫‘吾君’二字,被有心人見了,說不得要誣蔑殿下垂涎皇位,等不及陛下……”
梁珩冷冷一笑。
信州被他注視着,忽然害怕起來。面見皇帝,面對仇致遠時,他都不曾這樣害怕,好像梁珩這個無權無勢、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竟能剁下他的手腳,撕碎他的心肝。
坐地久了,梁珩搖搖晃晃站起來,信州忙來扶他,被抽手避開。
“滾,”梁珩懷抱木牍,漠然道,“不想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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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