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弦外音
殿前輪值由臺衛與閣衛交班,閣衛是左都侯段延陵率領,由于臺衛一直沒有長官,因而臺衛值班的日子,段左都也常要來監管。
年輕的将士們都曾或多或少與段少有過交情,知道他和當今是表親又是竹馬,關系非同一般,明面上是監督輪崗,實則是陪少帝解悶,因此對段延陵常往宮裏跑的事心照不宣。
今日可巧得很,段左都難得沒進宮,傳聞中新上任的右都侯卻來觐見了。
臺衛兒郎們得了消息,在殿前廣場上聚衆議論。
說到阍門使者見着一個持有鳳闕令牌的人,佩劍直入宮闱。鳳闕臺是臺衛的象征,正如左都侯持有天祿閣令牌,鳳闕令牌的主人想必就是臺衛未來的隊長。
奇怪的是,任命衛隊隊長,成員中卻無一人事先得了消息。甚至似乎并不是從臺衛中挑選,而是敕封了一個外人。
“我們還指望是鄒哥當隊長呢,”有人說,“鄒哥以前不是做過今上的玩伴?況且大家都很熟了。如今派個生人來,算怎麽回事兒?”
令牌是鄒昉親自送的,他知道少帝對新任右都侯的重視,并不接這話茬,說道:“閑扯的勁頭倒不小。有這功夫還不去輪崗?小心被新來的隊長發現偷懶,罰去做苦力。”
隊員們哄笑起來。
“給他臉了,是個什麽牛鬼蛇神還不知道呢,你看我怕他不怕,哈哈哈!”
“玩摔跤啊哥兒幾個,左右閑來無事,摔上幾回合活絡活絡筋骨。”
廣場地盤寬敞,一臺一閣又形制高大,擋住殿上貴人們的監視。一群血氣方剛的青年盔甲丢棄一地,挽袖赤膊上陣。
與鄒昉互搏的青年名叫畢威,身材尤其魁梧,兩臂粗壯有力,鉗住人動彈不得,體重一壓,任誰也掙脫不了,是臺衛裏摔跤的一把好手。
“鄒哥,今兒我要贏了,後天的班你幫兄弟當值了呗。兄弟那天有約了。”
“有約?佳人有約吧?”鄒昉矮身裆前,兩手捉向畢威膝窩,意欲來一個背摔。不料畢威吃重過度,反而氣沉丹田将鄒昉壓倒,令他爬都爬不起來。
“承讓承讓。說好了啊。”畢威喜氣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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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昉拍了灰站起來,滿臉晦氣。
又有人挑戰畢威,條件是輸了給他洗铠甲內襯。
那人将畢威攔腰一抱,卻半點推不動,被畢威抓起後腰摔在地上。
再要挑戰,就得加碼,比如幫畢威刷鞋子、代班三天。阍門看守的南軍也過來湊熱鬧,好幾人被畢威兩三下放倒。南軍裏有個教頭是專門練摔跤的,臺衛在軍中訓練時,畢威曾跟他學過兩招。
“還有人要來?”畢威意氣風發、得意洋洋,“鄒哥,咱倆再摔一次,兄弟要贏了,幹脆今兒別當值了,大家喝酒去?”
這個好!贏得滿堂喝彩。
鄒昉皺眉,怎麽還越說越過分了?正要批評,忽然南軍裏出來一人,脫下廣袖外衫,将衣袖挽過肘,示意畢威來比劃比劃。
此人手臂白皙,肌肉并不明顯,不像是擅長武力,畢威欣然應戰,自覺已穩操勝券。
“看你面生,報上名來,摔過跤的都是兄弟!”
那人只道,摔過再說,表情平淡,并不像是來湊熱鬧,或覺得摔跤好玩,倒像特意挑戰畢威。
受到挑釁,畢威登時莽勁上頭,率先出手。摔跤時出手比出腳重要,腳是根,輕易不能挪動,而後出手又比先出手更好,後出手者可以借力打力。不過畢威心中有數,他等着那人來抓自己的手臂,誰抓住誰不是關鍵,關鍵在于力道,力道小的一方下場就是在較勁中被反關節……
那人果然探手,握住畢威小臂。畢威心中一喜,正要發力,忽然眼前一花,對手已不見了,下一刻腹部挨上一拳,下盤吃痛松勁。緊接着被人肩頂胸膛攥着手臂掄出個半圓,背部着地,摔得腦子發懵。
四下無聲。
畢威一骨碌爬起來,見那人正慢條斯理将滑下來的袖口重新挽上去,猛然頭腦一熱,跨步沖上去,架勢還沒擺出來,那人上半身紋絲不動,一腳伸進畢威兩腿之間一拗,畢威前膝立時跪了。
“……”
臺衛裏的人小聲問:“這誰啊?”
南軍回答:“不認識啊!”
鄒昉心中驚疑不定,忽然想起自己去鄧家送令牌時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再來!”畢威全然不甘心,怒吼着出腿,一腳踢得高過兩肩,直往那人脖頸抽去。臺衛平時站樁、紮步,腳力非同尋常,若是踹實了,踢斷頸骨算輕的,兩石的砂袋都能踢破。
鄒昉即刻制止:“收手!”
然而已經晚了。重逾百斤的一腳眼見要正中,那人忽然又不見了,這次畢威總算看清——那人矮身一記掃堂腿,又将他放倒。
畢威後腦着地,又要起來,那人并指作劍已到自己喉前。
“認輸嗎?”他輕飄飄地問。
臺衛裏沒有一個人說話。
鄒昉感到背上冒了一層汗。
畢威十分氣憤,覺得丢了面子,然而他畢竟是官家出身,從小受教仁義禮智,不得不服氣:“好身手,我輸了!你有什麽條件,我認!”
那人指劍就變作手掌,拉他起來。
“沒有條件,輸了就好好當值,不能喝酒。”
他回人群裏去拿自己的外衫,畢威追着問:“你叫什麽名字?你比我強,以後教教我?”
衆人讓開一條路,有人已捧了外衫在等着。
誰都認得此人——那是皇帝身邊的啞巴近侍,信州大人,一向是只捧龍袍金玺的。
信州上前要為那人穿上外衫,那人看上去也很意外,但沒說什麽,又系上佩劍腰牌。
信州做了個手勢,引他往金銮殿去。兩人一前一後穿過人群,将要走遠,那人終于記起,回頭對畢威說:“我叫沈育,以後有機會再讨教。”
石道三百六十級,兩人越走越遠。
南軍有人問:“沈育?沒聽過啊,新來的将官嗎?”
臺衛衆人已是啞口無言,冷汗淋漓,信州給沈育系上腰牌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見了那上面纖毫畢現的華麗鳳羽。
好巧不巧,偷閑的時候遇見了長官。好巧不巧,長官還是新來的,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衆人已預見了悲慘的未來。
配殿裏,梁珩正發呆。
大殿進深很淺,斜照的光影跨過紅檻,撲灑在梁珩所坐的紫羅文褥前,銅爐獸口冒出一縷橙紅的煙氣。
沈育進來時,梁珩看着那道煙,表情十分茫然。
“陛下召臣?”
梁珩回過頭,下意識想招沈育快來身邊坐下,卻見他已很自覺地依照臣禮,跪在左手漆幾後。
倒是适應得很好,俨然已君臣有別,親疏循禮。
等了一會兒,沈育始終默不作聲,只待皇帝先開口。梁珩只得問:“你剛才去了哪裏?”
“去與臺衛見過。”
一句之後又不說了。
梁珩憋了半天,問:“你,你說信州是仇致遠的人,是什麽時候知道的?為什麽從沒跟我提過?”
信州站在梁珩身後,收斂聲息像塊屏風。自從剪了舌頭,他已習慣沉默面對任何情況,哪怕當面被議論。
沈育看了梁珩一眼,正當梁珩以為他要說出“我以為你知道”或者“我忘記了”這樣的話為自己辯解時,他卻說:“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又何止這一件。”
梁珩:“……”
“當年還在儲宮陪你念書的時候,”沈育垂下眼,像忽然對面前漆幾的花紋有了興趣,“曾見到信州從仇府出來。”
“還有什麽事?”梁珩尖着聲音問。
“崔顯與謝覽是被儲宮的太監設計趕走的,馬賀則是被和你相好的纨绔找人打跑的,因為你念書就顧不上吃喝玩樂。”
梁珩琢磨一會兒,才想起來,崔顯、謝覽與馬賀是誰。
沈育又道:“我和我爹到王城大半個月,不受召見,只好自去儲宮找你。那時你正在陳玉堂吃宴,小黃門給我爹倒了一杯茶,茶裏有一口痰,我瞧見了,我爹沒瞧見……”
呲啦一聲,梁珩的指甲在幾案上留下一道痕。
“我爹沒喝,差點被你喝了,給那小黃門吓得不輕。”
梁珩聲音變輕了:“還有呢?”
“還有在解绫館暗室裏聽壁腳那一回。仇千裏與人私下會見,段延陵聽出了來人的聲音,卻不敢告訴你。”
“……我記得,他說他想不起來了。”
“他不是想不起來,”沈育說,“他覺得你會害怕,如果你知道那人是手握兩萬守備軍的始興太守徐酬。顯然你也做不了什麽,徒增煩惱又有何益?”
梁珩不再問了。
他忽然克制不住地開始發抖,伸手去拿茶杯,茶水灑了出來。為了不讓沈育以為他發抖是緣于害怕,他将茶杯遠遠摔了出去,大殿中央四分五裂。
我不會害怕,他想,但我會生氣的啊。
梁珩面無表情,又抓了筆洗擲出去,摔個稀爛,将幾案堆的簡書木牍全掃到地上。
碎瓷沐浴在斜照裏,晶瑩剔透。沈育皺起眉。
信州卻早已習以為常,鎮定地收拾一地狼藉,袖子包住手去撿瓷片。
沈育陪梁珩一言不發地坐着。日光緩慢偏移。他想到剛才匆忙,還沒與臺衛說上話,便向梁珩告退。
梁珩沒有反應,沈育于是走了。
信州兜着碎瓷出去處理了,回來跪在梁珩身邊。
銅爐的煙氣從橙紅褪為灰紫,黃昏降臨。梁珩伸手将滾燙的銅爐推倒,香灰灑一地,慘淡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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