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心易變
日上三竿,仇府。
宅院深深,全是日光照不到的角落。房中燃着奇異的香,氣味濃郁,令人神迷,床第被紗帳包圍,木腳吱呀響個不停,喘息聲裏夾雜着呻吟與不要命的哀叫。
床帳寬大,籠罩了四五人,除了被伺候的主兒,都是些十五六歲上下的俊俏少年,身上青一道紫一道,忍受着施加在身上的各種器具。
陪侍太監就是這樣,身體的殘缺某種程度上導致了性情的殘暴,他們喜歡收集比自己年輕健康的少年,去勢淨根,各種虐待,将少年郎變得與自己一樣不人不鬼。
好在這一批年輕人裏有特別能讨好的,迎合仇致遠的玉*叫得浪蕩妩媚,吸引了仇致遠的興趣,使其他受不了的人得空緩緩。
思吉縮在寬敞的床面角落,一邊畏懼仇公的粗暴,一邊忍不住嫉妒得了好的人,心知他下了床就要飛上枝頭了。自己卻是不行,本以下定決心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事到臨頭哆嗦得根本控制不住,仇致遠握着他的腰塞不進去,一腳将他踹邊去。
本想仗着自己長得好,走個捷徑,想不到這捷徑也不是一般人能走的。誰都知道仇公好美少年,天下美男子何其多,也不是人人都能攀上這根高枝。最成功的那位,曾是王城首富,坐擁良田美池無算,桃花林豔絕望都,可惜居高忘形,壞了仇公的事,畏罪自絕于牢獄。
還有一位,思吉聽說,是仇公當年親自培養的,說不得也當過一段時間的娈童,後來被送去了當時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身邊。意思是命他做眼線,但不知怎的廢了口舌與指掌,無法傳達消息,自當成了棄子。
思吉本是要替他的,但皇帝年紀小、不掌權,跟着他也沒什麽用,還不如跟着三位常侍大人。偶然一天思吉得了仇公賞眼,立即便會意,飛黃騰達的機會來了。
哀軟的叫聲停了一陣,那年輕人也受不住,腰一軟昏過去,死了一樣無聲無息。仇公将人踹開,下了榻,思吉極有眼色地跟上去為他更衣。
“今日殿前當值是誰的人?”仇公問。
思吉回答:“五更天前是童常侍的人,天亮後就是咱們的人。”
仇公對于“咱們的人”這個說法很感到有趣,留意一眼服侍自己的這個小黃門。
“陛下最近在做什麽?”
“回公的話,”思吉恭敬道,“在天祿閣裏哪兒也沒去,審您上次給他的那些文書。”
“哦?”仇致遠慢條斯理道,“小皇帝如此用功,本公說不得要去親自慰問一番。細皮嫩肉的,可經不住這麽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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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吉不慎擡頭,窺見仇公眼神,像一條不知餍足的蛇,登時心中咯噔。
若要為天下的美少年也編個人物品藻冊,南亓小皇帝必須榜上有名。思吉常聽人背後議論,新帝不像擁有正統血脈,梁氏皇族是馬背上打下來的江山,子孫後代各個威武高大、體魄強健,到了新皇帝,卻秀裏秀氣,說話都沒什麽中氣。
但這話卻不敢放到臺面上,畢竟新帝死去的爹——先靈帝,就是個孱弱的病秧子。新帝有無梁氏血脈不好說,卻一定是先帝的親子——父子倆都生得一個文秀模樣。
追根溯源,便要說到先靈帝的血脈問題。當年也不是無人質疑過,武帝膝下無子,靈帝是從宗室裏選立的,很有過一陣風言風語。然斯人已逝,位列宗廟,帝陵封土上的樹都種活了,追究這個問題既不現實,也沒有意義。
仇公權勢滔天,又葷素不忌,該不會是連天子都敢染指吧?思吉心中冒出這個可怕的想法。
殿前龍尾道,赭紅官袍上花團勾連,曳地發出窸窣聲響。
那聲音聽在仇致遠耳朵裏,像蛇游過草叢,逼近金銮殿。章儀宮裏到處都有這樣的聲音,有時是卑微的人鞋底貼着地面磨蹭,有時是躲在暗處的刀劍客彼此衣料摩挲。
先靈帝在位最後的時間,常被這聲音弄得神經疲憊,搞不清楚來的究竟是服侍他的人,還是殺他的人。
很快新帝也要熟悉這種聲音,并學會從細微處甄別危機。
他現在已經能夠聽出一樣了——仇致遠的腳步。
梁珩正在通往天祿閣的複道角樓裏望風,仇致遠還未走近百步以內,他就敏銳地看過來。
新帝有些怕他,仇致遠心知肚明。
當年梁敝子從偏僻的嶂山來到天下中心的金銮殿,看向輔政大臣韓巍的眼神,也是如此。
或許還有些別的什麽。有時那眼神讓仇致遠想起在他床上瑟瑟發抖的小少年們,像鮮美肥嫩、任人宰割的兔子,仇致遠感到很有趣。
“陛下,在看什麽?”
角樓裏只有梁珩一人,他自以為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謹慎道:“透氣,沒看什麽,早看膩了。”
仇致遠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陛下打小在深宮長大,自然對這人間至為富貴的景象熟視無睹,反而成天向往外城的市井煙火。殊不知天下百姓卻都擠破了腦袋,或者拜官、或者做寺人,拼命想進入真金做牆、白玉做階的宮闱。”
梁珩聽得反感,本不想多言,不知怎得今日膽氣壯了,諷刺道:“譬如常侍身邊那些小孩兒?”
仇致遠并不生氣:“臣不過是替陛下調教近侍,送到陛下身邊的人,都得是最貼心的。信州落了殘疾,本該換下來,着新人替他。”
“不必了,”梁珩道,“朕用得順手。”
朝政上很多事梁珩都無法插手,如果連身邊人都不能自主選擇,未免太可憐。仇致遠因此默許了信州,又提起另一件事:“前段時間給陛下的候選名冊,陛下都給駁了?”
梁珩:“……”
“這些人都經過地方層層篩選,送到中央,又有段相與霍廷尉仔細商榷,應是萬無一失。難道陛下一個都不滿意?還是說,陛下自己已有了注意?”
話到末尾,仇致遠雙眼一睜。
尋常人若要研究他人反應,通常微微将眼睛眯起,唯獨仇致遠此人,平時眼睛就只有一條縫,此時反倒撐開一點,射出利刃似的精光。
後腰抵到憑欄,梁珩才意識到自己又在後退。
“常侍将名冊呈給朕,不是由朕選擇的意思?”
太奇怪了。梁珩心想,這樣色厲內荏的語氣真是太奇怪了,或許話應該這樣說:陛下将名冊交給卑職……
“陛下有自己的人選嗎?”仇致遠問道,并嫌梁珩離得遠似的,上前一步。
梁珩眼睜睜看他伸手向自己肩頭抓來,兩腿止不住發軟。自從兩年前北寺獄裏那一幕後,他就患上了一種被仇致遠靠近三尺以內就渾身冒冷汗的怪病。
盡管克制得很好,他還是希望信州或者段延陵能會心知意,替他擋一擋仇致遠,這兩人卻渾然無所覺,而偏偏是仇致遠隐約明白了什麽,總要試探他。
“別碰我!”
角樓凜風刮得梁珩臉色蒼白。仇致遠帶着輕蔑而微妙的表情,手指要挨上梁珩矜貴的绫羅錦衣。
忽然橫裏探出一只手,抓在仇致遠小臂,制止了他。
“陛下有令,不得近身。仇常侍怎麽裝聾作啞?”
穿堂風過,衣擺飛揚,顯出腰間金翅鳳羽的銅牌。
梁珩靠着憑闌,感到一陣眩暈,忍不住喘氣。那風裏夾雜着花香鳥語,這時梁珩才後知後覺,原來春天已經來了。
回廊下傳來急促的“啊、啊”聲,信州一路疾跑,這才堪堪趕到,跑到角樓外,看看那位擅闖金銮殿的新官,又看看梁珩。
仇致遠的目光緩緩順着手臂,移到新官臉上,顯現出一點意外的神色。并非意外死而複生的人,更像是早已料到有這一天,卻不想來得這樣晚。
“沈……育?”
“常侍還記得我的名字,”沈育腰佩銅牌并長劍,身姿挺拔,語氣冷漠,“真難得。”
“單公曾寫信述罪,自陳放跑了一名欽犯。前些日子王城溜進了一只老鼠,本公早猜到是你。”
仇致遠抽手,并指如劍往沈育眉間一刺:“你身負判君之罪,不躲在陰溝裏茍且偷生,還敢佩劍進金殿?活得不耐煩了。”
沈育面不改色。
“是朕準的,”梁珩猝然出聲,“封沈育為殿前右都侯。常侍大概忘了,年前大赦天下,沈育的罪責早已被免除。”
仇致遠看向梁珩,視線冰水一般将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遍,仿佛在重新評估這個人。然而沈育站在身邊,梁珩心中竟生出一點勇氣,毫不回避仇致遠的目光。
“對待臣子,恩威并施,打一棍子給顆棗,就能收獲一條忠犬,”仇致遠故作恍然,繼而彬彬有禮地說,“陛下想必很高興。”
拂袖而去。
那話聽在梁珩耳朵裏,令他驚疑不定,偷觑沈育,卻只能看見神色寡淡的側臉,好像他并不關心仇致遠話裏含了什麽機鋒。
信州幾步上前,指指沈育,一頓比劃連帶“啊啊呃呃”。梁珩心思全在沈育身上,根本不懂信州想說什麽。
忽然沈育面向他,以一種梁珩感到陌生的表情,問道:“信州怎麽變成這樣?”
信州停下比劃,靜了一會兒,忽然跪地行個拜禮,以昭示己罪。
梁珩不願沈育見面就提起這件事,支支吾吾道:“他……說了些不該說的,算是懲罰吧。”
沈育聽懂了:“你知道他是仇致遠的耳目,為防他傳遞消息,斷去了舌根與手指?”
梁珩愣住。
沈育臉上不見異樣:“臣初進宮,還未去臺衛處點卯,先告退了。”
梁珩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臺階下,狹長的複道裏氣流嗚咽而過,撞得四角風铎沉重擊打在梁柱上。他很難說清這時心中的感受,究竟是委屈更多,還是震驚更多。
如果是從前的沈育,絕不會認為梁珩是能做出斷人舌根、手指的殘忍之人。但他現在說出這樣的話,好像心中自然而然就想到并接受了。
然而這也不算什麽。令梁珩震驚的是,沈育言語間竟像是早就知道信州的身份。他早知梁珩視如兄長的近侍,是仇致遠手下棋子,卻什麽都沒有告訴梁珩。
信州仍匍匐地面,聽得一陣急促呼吸,擡頭一瞧,見梁珩臉色煞白,挂着譏诮似的冷笑。這副神情信州太熟悉了,自從梁珩被先帝禁足儲宮,自從沈氏全族誅滅,每到梁珩顯出這表情,就是又要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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