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右都侯
丞相府。
段延陵抱着鐵覆面,一身盔甲丁玲作響,穿過長廊,盡頭站着他的二弟段延祐。
兩年多過去,段延祐身材愈發高大,眉目朗闊,骨架透着武人的氣質。他将段延陵上下打量一番,唇邊一點意味不明的笑。
那目光裏好像含着諷刺的刀子,刮得段延陵周身鐵甲令人牙酸。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陣厭惡,然面上反而朝段延祐點點頭,打過招呼。
段延祐懶得理會,偏過頭,露出身後的段相。
段博腴果然又和小兒子在一起。
一看段延陵裝束,段相就明白了:“剛輪班回來?”
段延陵點頭。
“早和你說過,天子近旁多是非,不是好去處。”段博腴顯然很不滿意。
段博腴看看好整以暇的段延祐,又看看他父親,生硬道:“那丞相您又是在做什麽呢?”
段延祐放下抱胸的雙臂,冷冷看着兄長,段延陵試圖目不斜視經過二人,卻竟然從弟弟身上感到一種與父親類似的威嚴。
段延祐的貼身小厮跑過來,對大公子視若無睹。段延陵一向是連主子帶小厮一起讨厭,尤其是小厮下巴上天生的痦子,礙眼得很,恨不得給他拽毛拔了。段延祐好歹知道明面上假裝和諧,跟前的狗卻仰仗主人亂吠,一向拿下巴看人。
幸好他親娘不在,否則那脾氣一點就炸,又要劈裏啪啦罵起人來。本來主母看逃生子就不順眼,更別說丈夫還要回護,豈不丈夫越護,妻子越罵?段延陵從小到大耳根子就沒清淨過,每次父母因為這點事吵起來他就頭疼,而段延祐卻無所謂,反而興致勃勃,好像這是他的餘興節目。
看一家人的生活因為自己攪得一團亂麻,難道能證明他的重要?
段延陵因此不喜歡這個白撿的弟弟。
他後來常在外與狐朋狗友相好,不願在家待着,也是圖個眼不見為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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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延陵剛換了常服,父親找上門。
“宮中近日如何?”段博腴不計較先前的頂撞,開門見山提問。
兩人在茶案一左一右落座,案上随時都有新鮮的瓜果、糕點,香甜的綠豆流心糕還是溫熱的。為了維持這面子上的開銷,丞相每個月都試圖用各種手段增加入賬。
段延陵心中冷笑,他爹嫌棄他在梁珩身邊做事,卻也不得不向他打聽宮中三宦與皇帝的動向。
“和往常一樣,仇致遠拘着他,他自己總想往外跑。”
“你是不是把解绫館的事告訴他了?”段相問,“管事的向我彙報,皇帝經常去館裏。”
段博腴冷冷一牽唇角:“用得着我告訴他?梁珩又不傻,解绫館裏三教九流什麽消息打探不到。你們封鎖他的耳目,想讓他在宮裏做個傀儡,他還不能自己想辦法嗎?”
段相莫名其妙:“沖你爹作什麽?”
段延陵不說話,老老實實把頭低下去。
段相道:“怕你年紀輕,辦事不牢,所以多提點叮囑你。有些事能說,有些事不能說。你以為是在和別人坦誠相待,事實卻是交淺言深,只會惹來忌憚。”
段延陵彬彬有禮,問他爹:“這是您的處世之道嗎?”
段相看着兒子,微笑不語,段延陵知道他這樣便是有些生氣了。段相的脾氣,不與他朝夕相處,等閑是摸不透的。有時他做出嚴厲樣子,實際無足輕重,有時說得雲淡風輕,實則再得不到滿意的回答,丞相就要罰人了。
“兒子謹記,”他忽然又想起今早臨走前發生的事,“梁珩找來将作大匠,命其打造一塊腰牌。與我這一塊制式相同,上刻鳳闕臺。但沒說是給誰的。”
章儀宮金銮殿前左天祿右鳳闕,天祿閣的衛隊由段延陵率領,封官左都侯,鳳闕臺的衛隊則一直沒有隊長,右都侯的位置從設立之初就空缺。
本來官家子弟裏和梁珩關系好的有幾個,怎奈都不堪重任,平時訓練都要段延陵監督,怎好叫他們去監督別人?那不如全隊混官饷算了。加之連轸自那以後總是颠三倒四、稀裏糊塗,也不能指望他。
閣衛與臺衛都是段延陵協助操持起來的,按照段的意思,兩邊都交給自己管也合乎情理。段相說,這是因為梁珩對他有所保留,因此要留下臺衛以制衡。
那麽現在,是梁珩心目中,能夠制衡段延陵的人選出現了嗎?
“你留意到他和身邊哪些人走得近?”段相問。
段延陵面無表情:“那個殘廢又啞巴的太監?”
段相啞然。
想也知道,梁珩身邊除了仇致遠、牛仕達、童方的鷹犬,還能有誰。
“可能是鄒昉,”段延陵猜測,“從前他兩人玩得好,鄒昉又被梁珩安排在臺衛。”
段相想起來:“鄒清的遺孤?”
自從鄒太傅被一紙召令吓死家中,鄒家就從朝野中隐沒了,幾乎沒人再提起。想不到他兒子鄒昉如今做了天子近衛。
“總之你多留心,”段相起身,臨走又囑咐兒子,“別老和你弟過不去,都是一家人,面上未免難看。”
段延陵冷冷一笑。
幾日後,天祿閣。
仇致遠拿來敷衍梁珩的選官名錄,反叫梁珩自己想辦法把其中各人來歷摸得一清二楚。美其名曰從《人物品藻》中選擇,實則各地舉薦人才的官員背地裏與三宦都有或多或少的關聯,毋寧說這份名錄是想法設法要将三宦的心腹送去接管汝陽。
想必也與單官的意思有關。單官雖早已老退,好歹當年也是一手提拔三宦的前輩,且地方勢力不容小觑,三宦也要仰其鼻息。送自己人去上任,方便與單官勾兌,兩相借勢。
梁珩心知肚明,大筆一揮,全批了個不予錄用,送回丞相府,讓丞相手下長史們再議人選。
短時間內還沒人來找他麻煩。前天領了任務的将作大匠前來,将刻制的腰牌呈給梁珩。
天祿閣造型規矩,是座樸素的六角重檐閣,刻在腰牌上也不顯山不露水。鳳闕臺則飛檐挂角、鬥拱雄大,正脊立一只銅鳳凰,口叼寶珠展翅高飛,匠官技藝高超,将那鳳凰刻畫得入木三分。梁珩喜歡得不行。
“你去把鄒昉叫來。”梁珩吩咐信州。
鄒昉正在宮中,很快到了。
梁珩将腰牌并一頁封官黃帛交給他——國之金玺失竊後,皇帝幹脆都不蓋玺印了——“你去南闾裏鄧家,交給裏面的人。”
鄒昉認得腰牌上的鳳闕臺,當即十分鄭重,領了腰牌退下。
信州眼神規規矩矩不亂瞟,但神色隐約是有些擔心。梁珩笑眯眯同他說:“等你見到他,就知道我沒有發瘋。”
信州不言不語,眉心隐晦地打褶。
然而當天并沒有外人進入章儀宮。
翌日也沒有。
到得四天後,還是沒人前來。梁珩那塊金貴的腰牌真是肉包子打了狗。他甚至察覺到信州看自己的目光飽含同情與傷感——同情他這個陷入自己臆想的瘋子,傷感從小看着長大的主子落到這慘境。
梁珩:“……”
梁珩心想,識相點,別逼我親自八擡大轎去請你!
鄧家。
冬日晴好,檐廊厚簾卷起,光陰灑金一般。階下芸草冒芽,沈育曲一條腿坐在階前,橫劍在膝,二協抽出一截,寒光飒然抹過眉間。他披一條毛毯,拿手帕擦拭劍身,手邊一指不到的距離放着一塊銅牌。
鄧飏慢騰騰從另一端踱步過來,打量他正做的事,目光落到銅牌上。
“我不是很懂,”鄧飏誠懇請教,“他本來是怕你孤苦無依,站到臺前被人踐踏了。怎得現下卻又召你前去?”
沐浴陽光下,沈育臉色好了很多,漫不經心道:“既然三宦已經有所發覺,甚至先下手為強,再一味退縮豈是明智?”
“你真覺得給你下毒的是太監中人?”
沈育不答。
鄧飏一聳肩,不多糾結,開始做另一個夢。
“喂,沈育,常言道不忘一飯之恩,我怎麽樣也算你的患難之交吧?你也知道我家往上數十代都是平頭百姓,盼了多少年盼來一個我,”鄧飏笑嘻嘻,“你要做官,捎兄弟一把呗?”
沈育斜睨一眼,奇道:“做官圖什麽?圖整天擔驚受怕?”
鄧飏一噎。別說,還真是這麽個情況。就連沈育瞧着也不像想進宮的樣子,封官的黃帛發下來,多少天了他還氣定神閑,擱這兒拭劍。
但是鄧飏還是心癢難耐,年輕氣盛時誰沒幻想過叱咤風雲、朝堂指點江山?雖說目前情況比預計中難了不少,但他還是有信心,有才者如錐處囊中,只要得到展現的機會,他一定是那個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的天命之子!
沈育懶得多看一眼的銅牌,鄧飏實則垂涎已久。
芸閣登儒拜黻衣,鳳凰來泊鳳凰枝。那金翅鳳羽的雕工之精細,幾近發絲微毫,象征着只有皇家能夠調用的、南亓最好的工匠。這是皇帝欽賜的腰牌,雖然眼下這一個看上去并沒有多少威懾力,然而國朝多少代帝王積澱的權力與尊嚴,都在這裏面了。
鄧飏咽下口水,心說你不稀罕,有的是人稀罕!伸手賊兮兮去摸那銅牌,口中念道:“兄弟一場,你不想去,我可就義不容辭了哦——”
二協劍鞘閃電般點在銅牌上,啪嗒一聲釘住。鄧飏拿不動了。
“對不住了,”沈育說,“這是我的。”
擦拭锃亮的劍鞘泛起精光,映在腰牌鳳羽上,宛如一層栩栩如生的華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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