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戲君堂

梁珩的情緒壓抑了很久,終于宣洩出來,精疲力盡趴在沈育肩頭睡着了。沈育将他抱回床榻,出得殿外,幾個覆甲佩劍的臺衛還守着。

信州想進去,沈育一擺手,示意不妨。鄒昉有意無意瞥來一眼,對沈育與新帝的關系感到好奇。

望出廊外,瓊樓玉宇雕梁畫棟,黃燦燦的琉璃瓦鋪就章儀宮驕矜的頂色。天下多少士人夢寐以求這權力的中心,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那金殿之中卻囚着一只頭破血流的黃眉雀。

鄒昉道:“沈右都,你在想什麽?”

沈育問:“若你要在望都城中藏起一樣東西,哪裏最安全?”

鄒昉想了想:“皇宮?每日侍衛巡邏,又有士兵把守宮門,應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除此以外?”

“安全的地方麽,要就是對方找不到,要就是找到了也進不去。如果我要藏一樣東西,我就藏到南軍營去,誰能于千軍萬馬之中探火取栗?沈右都,怎麽了?”鄒昉發現沈育臉色變得難看。

沈育敷衍一句,陷入沉思,半柱香功夫後他回到養室殿,梁珩已經醒轉,手抵額角有些頭疼的樣子,正視線巡睃四下裏找他。

“你後來還見過武帝骨戒嗎?”沈育問。

梁珩皺眉:“沒有,骨戒已不在明堂中,我猜想,三宦也提防我銷毀骨戒。但奇怪的是……”

沈育道:“文神皇帝在位二十年,竟也不曾從三宦手中奪回骨戒,實在令人費解。你有沒有想過,那枚骨戒所在之處,也許文神皇帝心中清楚,卻不敢輕舉妄動?”

梁珩招手,讓沈育過來,靠着他肩膀:“我頭痛,你直說好了。”

“有三個地方,即使文神皇帝也鞭長莫及,”沈育說,“郎中三将管轄的南軍營,原始興太守徐酬率領的守備軍營……還有重兵駐紮的川南四鎮!”

梁珩立時明白他的意思,喃喃道:“南軍畢竟是皇家禁軍,先帝并非完全沒有掌控力,藏在南軍中不保險。而徐酬死後,始興究竟還算不算三宦的勢力範圍,尚且兩說,更不能将這撒手锏放在始興。難道說,竟然在川南?”

這念頭甫一冒出腦海,先帝那陰沉而充滿怨恨的面孔随即出現在梁珩眼前。他馬上意識到,假如三宦竟與川南王梁瑫有勾結,川南四鎮五萬精兵,倏忽便成了架在先帝脖子上的鍘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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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使這秘密不再是秘密,而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背地裏分贓獲益的工具……

連沈育都不禁冒一身冷汗。

梁珩道:“你還挺操心的。其實我心中想的是,如果有一天能對你說出口,咱們就離開望都,回汝陽,或者嶂山,閑雲野鶴去。讓他們自己折騰。”

沈育道:“你親娘也不管了?舅舅、表哥也不要了?三宦騎在皇帝頭上作威作福,你也能忍了一走了之?單官殺我全家……”

梁珩忙道:“此四人搬弄是非,誣陷忠良,必須嚴懲不貸!”

忽而又笑起來。

沈育:“你笑什麽?”

梁珩道:“你自回來後,就一直拿我當作皇帝疏遠,固守臣禮。如今倒是找着點從前的意思。”

沈育則說:“我怎麽覺得,你說給我聽後,反倒自己輕松了不少。”

旋即掀袍下榻,單膝跪在帝塌之前,一手按劍俯首:“陛下一日為君,我便一日為臣。”

起身時袍襟帶起溫柔的風,出殿外,依舊為梁珩守門。斜日湧進高梁廣門,火紅的色彩飛揚。

初時從郎中三将中得知身世,梁珩常提心吊膽,看誰都像居心叵測,到得後來,一切風平浪靜,無人生出是非,這道天雷便成為隐匿在雲後的殺機。

他撥開雲霧讓沈育窺得一眼,事後烏雲再次聚合,誰也瞧不出端倪。諸事都沿着既定的軌跡前行。

輪到閣衛巡防,是日天氣悶熱,萬裏無雲,廣場前巡邏曬得人頭暈,段延陵給連轸行了個方便,支使他到天祿閣去,撿陰涼處站着。站了一會兒,就被梁珩叫進去。

“穿這麽多不嫌氣悶?喏,準你把甲胄去了,坐我邊上歇會兒。”

信州察言觀色,給連公子倒來涼茶水。

連轸實在不像個侍衛,先帝之後,連家重又獲得恩寵。

“我擔心我爹的傷,”連轸愁眉苦臉地說,“你也曉得,他背上本來還沒養好,天氣一熱,又成日躺在床上,真怕生出瘡來。”

梁珩說:“不妨事,一會兒我叫信州帶疾醫去瞧瞧。”

梁珩手頭還有一堆報上來的事務,經過三宦篩選,挑一些不痛不癢的讓皇帝親政。廷尉府提呈一例,某縣百姓私相械鬥,官兵鎮壓之并收入監牢,拟秋後問斬。

殺殺殺,就知道殺,這兩年從朝廷命官殺到平頭百姓,刑場糊的血泥涿水也洗不淨。霍良真是三宦的好狗,嚴刑峻法收割的人頭做成骷髅項鏈等着賀壽時獻給他祖宗。

梁珩大筆一揮,批注駁回。

連轸看了一會兒,問:“殿下,你覺得有意思嗎?”

梁珩放下筆:“你想說什麽?”

“我覺得,”連轸道,“從前我們隔三岔五一聚,自雨亭裏談天說地,解绫館裏分曹射覆,不比如今來得快活?你什麽時候是坐得住的人,抱着書簡看一天?”

梁珩笑起來:“你這傻子,又說胡話。”

忽而閣裏進來一人,素錦袍緞,勾金的雲頭履,腰牌高懸,玉樹臨風。梁珩拍手道:“好看好看!上哪兒做的衣裳?”

沈育俯身在他案上果盤裏撿了顆杏子:“鄧飏找的裁縫。”

梁珩為了他這點小動作簡直歡欣鼓舞,熱切道:“我讓宮人給你裁一身,保準比他的還好看!”

沈育和連轸對上眼。

“連哥兒也在。”

“啊,”連轸愣愣的,“沈育,你爹還好嗎?”

梁珩忙朝沈育指指腦子,擺擺手。

“托你爹的福,”沈育十分默契,又對梁珩說,“有空嗎?帶你去見個人。”

今日巡防的是段延陵,梁珩本想知會段延陵一聲,讓他幫忙遮掩,不料沈育卻說:“別讓姓段的知道。”

梁珩看看沈育,又看看連轸。

一刻鐘後,三人正大光明出現在承明門下。

段延陵正教訓一個下屬,看見沈育,臉色顯然更差了。

“要出去?”

“我請殿下去看看我爹,他最近不大好。”連轸說。

“有……”段延陵一臉郁悶。梁珩懷疑他想說的是“有病吧”,但段延陵從不當着連轸的面說他腦子有病。

“回見。”梁珩大搖大擺,走出承明門,阍門的南軍或許會去通知仇致遠,但無所謂,仇公從來不管皇帝與落魄臣子同病相憐的芝麻小事。

沿着鳳陽大道走,楊柳翠冠滿京華。碧天雲如絲縷,晴光如粼。

離開章儀宮,梁珩渾身都松快不少,聽得沈育說此行乃是拜訪前司農部丞揭雲。揭氏亦是一位老臣,閱歷較之自困鐵屋的文堯也不遑多讓,先帝在位的最後一年,揭雲乞請告老還鄉。不知怎的,過去這許久,新帝尚已即位,他還住在王城。

“不是說去看我爹嗎?”連轸追問。

“先去看揭先生,再去你家,”梁珩哄他,“看你表現。”

當初擔任司農部丞,揭氏一門風光,宅門都是臨街而開。原來的塗金剝落,門梁磨出窘迫的白芯。

門僮前來應門,知是右都侯來訪,并不似文家将人拒之門外,倒是大大方方迎進來,請到廳堂奉茶。

沈育早來探過口風,壓低聲音對梁珩道:“揭雲雖來者不拒,但凡向他示好,都石沉大海聽不見個響兒,甚難對付。”

果然一會兒主人來了,是個面色紅潤的黝黑老頭子,穿着華貴考究,逢人就笑盈盈探手來握:“大人好大人好,這兩位公子爺貴姓吶?”

殷勤得很,吓了連轸一跳。

下人進來添茶,梁珩知連轸不喜正經嚴肅的場面,讓他自去找樂子,連轸便跟着下人一道離開。

“先生,晚輩上次拜訪,想必您還有印象。”沈育道。

揭雲粗犷的面容浮現一絲遲疑,嗯嗯啊啊支吾道:“這個,沈大人,老子……老夫已不當官了,朝廷有什麽吩咐,讓年輕人去做嘛,老子……老夫都是半截埋進黃土的年紀了。”

沈育道:“先生既決意辭歸故裏,如何又長留望都,戀戀不舍?”

揭雲啞口無言,片刻後說:“這是大夫人……拙荊的決定,做老爺的也要聽從妻子。”

一番推拒,梁珩從旁觀察,有種古怪的直覺,這位揭大人,渾然不如他想象中的模樣,說話吞吞吐吐,期期艾艾。沈育的每一句話,好似都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但羅織些莫名其妙的借口,也要将話堵回去。

“揭大人。”

梁珩一開口,沈育就靠坐腳跟,讓出寸許,令他的氣場得以架設到揭雲鼻子前。

“車轱辘話滾的,我就不多說了。我只想問您一句,您當初的辭表我已閱過,其中提到因年老多病,請回故裏修養,可眼下我見您紅光滿面,口舌利索,哪裏有多病纏身的樣子?”

此言既出,便是打開天窗說亮話,重臣的辭表收在皇帝案頭,誰人能得見?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梁珩表情寂寥,說道:“想必您是見過我父的,當初纏綿病榻奄奄一息,那才是久病中人。無病卻請辭,您是為了什麽?保全己身,抑或是愛惜名節?”

廳內良久靜默。

沈育起身出去,讓梁珩與揭雲能有推心置腹的餘地。揭雲也許是有不甘寂寞的心思,否則也不會留在望都天子腳下,他退位時正值朝政渾濁,烏雲蔽日,若是能得新帝信任,不知他是否願意做撥雲見日的那擎天梁柱。

院裏,先前奉茶的下人正在喂鳥,撒一把粟粒,鳥雀叽叽喳喳飛下枝頭。

連轸與他并肩坐在廊下,閑話。

“印象裏,我爹也總駝背。”

“連鐵郎的脊梁是世間最直的。那是你生得晚,你爹老來得子,是俯首甘為孺子牛啊。”

沈育心中一動,有個念頭一閃而過。之前來過一次,曾見着那下人嗎?

他回到廳前,奇怪的是,梁珩委婉地表明身份後,揭雲竟還厚着臉裝聽不懂,仍舊拿老話搪塞。沈育聽了一會兒,走下石階,伸手召來連轸,交代幾句,又讓他回去。

下人問:“你想喂鳥嗎?”

連轸答道:“喂鳥很有趣嗎?揭先生,為何你在此喂鳥,卻讓你家下人在堂上待客?”

下人轉過頭,與連轸對視,緩緩露出一個斯文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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