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神隐者
“揭先生。”沈育總算見到了真正的揭雲,盡管一身褐衣短衫,仍怡然自得。
揭雲被人拆穿,反笑道:“眼力不錯。右都侯,你帶來了連公的兒子,裏邊堂上那個,又是誰家公子?”
“揭先生,您不妨親自見見他。”
揭雲但笑不語,與他相較,沈育只是個毛頭小子,宦海浮沉幾十年,心眼比誰都精明。沈育上門拜訪,留在堂中與“揭雲”相談的卻是他人,能讓天子右侯出面引見,還能是誰?
他撒了一把粟,鳥群卻并不蜂擁搶食。
連轸道:“您把吃食灑進泥潭,鳥兒都不吃啦。”
“這又為何?”
連轸不亟多想:“因為髒了,泥會濺到羽毛上。”
“髒了的吃食,就不是吃食?不吃,就會餓肚子,那麽怎麽辦呢?”
連轸想不出來,揭雲走下院落,顆顆重拾粟粒,在衣裳上搓幹淨,又揚出去,落在幹淨的卵石上。鳥群撲騰作一團。
揭雲顯然沒有與沈育交流的意思,沈育幾次試圖開口,都被他故意岔開,只好閉嘴看他喂鳥。直到梁珩帶着顯見的怒容走出廳堂,黝黑的“揭雲”搓手跟過來道:“右侯大人,恕不遠送啦。”
他竟還當沈育才是發號施令的那個。
離開揭家,梁珩含怒說道:“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全不管用。揭雲究竟想要什麽?”
沈育道:“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揭老既要辭官,又不離都,說明他不肯遷就,卻仍有所期待。他不願如我父一般,雖則保全氣節,卻身死魂消,也不願如霍廷尉,委身佞臣。”
“我不正是來給他承諾的麽?他卻佯作不知!”
沈育心道,真揭雲是知道的,假的那個知不知道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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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給了我一些建議,”沈育說,“讓我去找另一個人。昔長樂少府,江枳。”
長樂少府,較之尚書令、司農部丞,則實在是個無關痛癢的職位,更不知揭雲為何讓他們往就江府。
梁珩回過味兒來,懷疑地盯着沈育,“揭雲”什麽時候和沈育說過話?
西市,書肆。
生意寥寥,老板将藏書搬出來曬,自己一把醉翁椅,眯着眼睛搖搖晃晃。梨棗木與墨香回味隽永。
有人停在書案前,擋住一片日光。
“縱觀望都,還有哪處收藏這許多籍卷?王城紙貴,除了此間,就是章儀宮天祿閣了罷?”
老板睜開半只眼,見來人竟是熟客,已有數年不見,愈發俊秀英氣。
“這不是……沈公子?”
“江大人。”沈育拱手還禮。
書肆後院,從前與宋均等人常以茶相會的石桌,沈育與老板對面而坐。
書肆老板,也即昔長樂少府,江枳,神色間絲毫不見意外,乃是一種早知會有今日的淡然。
“晚輩有一疑惑,不知家父當時,也知道江大人的身份與否?”
江枳擺手道:“一介書販子,稱不上大不大人,與沈公也是因書結緣。平生一知己,足以慰風塵,何必牽扯上瑣事。”
沈育道:“江老既大隐于市,晚輩貿然來訪,還請體諒。”
江枳道:“談不上,談不上。你若鐵了心要‘貿然’,早将那小皇帝也一起帶來了,當年你們在我家書庫過夜,收留太子殿下一宿,實在是蓬荜生輝。”
沈育不禁汗顏,帶上梁珩是四處碰壁,才讓他此行變得謹慎。當然,其中也不乏與書肆老板有舊交的緣故,欠了不少人情債,做事總要慎重些。
“從別處得知江老竟在西市經營一家書肆,”沈育說,“不,應當是得知書肆老板竟就是江老,實在令晚輩大吃一驚。”
江枳笑道:“你父子二人先後任職朝官,那時我尚在任,官場重逢是遲早的事。未料,天有不測風雲,如今已是陰陽相隔。沈右都,那麽你又是從誰人口中,得知我的事?”
他以官職相稱,說明沈育雖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他卻對朝中動向了如指掌。沈育官封天子近衛,走的是梁珩的私诏,不經過尚書臺,知道此事的人寥寥無幾。
既是父輩故交,又心如明鏡,再耍花招也無益。沈育便将他與梁珩連日拜訪舊臣未果,并得揭雲指點的事一一道來。
江枳聽完便笑道:“原來是揭兄,無怪乎。我還在做司隸校尉時,與揭雲交情最深,他自己不願出山,便将我推出擋箭。沈右都,我且問你,你與天子拜訪這些有心無力的老臣,白費力氣,所為何事?”
這還有說?沈育道:“陛下手中無人可用,朝中無人可信賴,全為閹黨掌控。若無左膀右臂,縱使天子也一事難為。”
江枳聽罷點頭:“若自己無人,便羅織他人勢力為自己所用,何如?”
“羅織閹黨勢力?”沈育不免吃驚。
江枳卻道:“借力打力,借另一方勢力,打擊閹黨。”
“借誰?不,朝中還有誰人盤踞的勢力?”
江枳審視一番,發現沈育是真不知道,便解釋說:“你可知道,閹黨起勢的始末?”
莫說沈育,望都裏外,乃至整個南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先帝以小宗即位,勢孤力弱,為外戚所脅迫,內朝外朝無人相幫,最終是小小閹寺,趁權臣入殿觐見,貼身服侍的機會,一計悶棍敲得人魂歸西天。
打死韓巍的仇致遠,與按手按腳的童方、牛仕達,俱一朝飛上枝頭。當然,只有梁珩與沈育知道,他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麽,不過是讓背後操縱皇帝的人,從韓閥變成閹黨罷了。
“打死韓巍的是後來的郎中三将,打死韓英的又是誰?”江枳說。
韓英是韓巍之子,韓巍若是失勢,他的兒子與女兒理應史書除名。沈育對此從未起疑過,江枳提起韓英,他一時想不起時任司隸校尉的韓英,是怎樣消失在臺前。
“當時的韓巍乃是光祿卿,王城五千南軍俱在其麾下服役,父子二人出入皆有兵士護送。是什麽人,騙得他父子撇開侍衛,獨身入宮?又是什麽人,在韓巍命喪金銮殿的同時,将他兒子帶入偏巷,亂刀砍死?這個人,不能是當時正在金銮殿的仇、童、牛,也不會是已致仕回了蠡吾的單官。這個人,應當是韓巍父子都十分信任的心腹,在韓英面前說得上話,能夠左右他的決定,在韓英屏退左右時,還能近身侍奉在他身邊。”
沈育的心跳逐漸加快。随着江枳的講述,他腦海中慢慢勾勒出一個人影。
“當年的細節,您是怎麽知道……”
江枳淡淡一笑:“我不是說過,轉調長樂少府以前,曾任司隸校尉?前任長官之死有何風聞,還是略知一二。沈右都,有關先帝的一些隐秘,說不得,我比當今小陛下還知道更多。相較諸人皆以為的郎中三将,先帝心中真正信任之人,實則是當年誅殺外戚一事中,藏匿其身的第四人。當初,接替我之司隸校尉一職者,即是此人門生,名為轉調,實是先帝為那人培植朝中勢力。只要你知道門道,想從朝堂百官中分辨出此人之所屬,應是不難。”
說是不難,實際上,在從江枳口中得知此時之前,從未有任何人對沈育提起過。甚至號稱雲集天下消息的解绫館都未傳出過風言風語。這第四人真如神隐一般,在本朝廣為人知的誅韓一案中,深藏身與名。
“第四人究竟是誰?!”沈育脫口而出。
江枳神秘一笑,指指腦袋,仿佛已将答案告訴沈育,一切就在他腦海之中。
“誅殺外戚,奉還國本,此功蓋天。想想韓閥傾倒之後,都有哪些人一飛沖天。”
這句話盤萦在沈育耳畔,伴随他回到章儀宮。
天祿閣。
連轸無聊地背靠柱礎打瞌睡,信州垂頭而立,恭敬地避開與往來閣樓的諸位貴臣對視。正有許多人聚在天祿閣中商談要務,間或傳出一二句,沈育聽見,乃是與北朝議和相關。
大門打開,梁珩被衆臣包圍着,一眼就望見沈育,短暫地露齒一笑,繼續與衆人周旋。
仇致遠幾乎不說話,臉上挂着高深莫測的表情,童方則不陰不陽地諷刺:“言及與北晁議和,總是你們這些文官,涿水南岸的鳥語花香迷得你們找不着北,忘了北岸的老家,上都至今還在晁人的鐵蹄統治之下,如今你們卻要與世仇議和?”
段博腴穩坐帝座下首,四平八穩地反擊:“車郎将此言,聽上去仿佛您也曾領兵征戰沙場。放眼廟堂內外,正經與晁人短兵相接過的,只有川南王,與北晁議和一事,實則只有川南王有資格就事論事。你我不過紙上談兵。”
“段相說的不錯,”一名年輕的官員附和道,“川南四鎮實行兵田制,和時務農,戰時練兵,對抗北晁幾十年如一日。若我等在此妄下定論,我朝不足與北晁相抗,則川南軍第一個不同意。若又說趁北晁內亂,我軍可尋隙渡過涿水,搶占先機,則于兵馬糧草調度上的困難,只有川南王清楚。與其在此争論不休,不如陛下一紙诏書召回川南王,請他詳述便知其中利害。”
“說的容易,”童方嗤之以鼻,“羊大人,川南王鎮守涿江南岸,其名號數十年屹立不倒,乃是戰神般的存在,豈能說離開陣地就離開?再者,其人手握重兵,封疆自治,早有川南軍不得跨越始興郡的慣例,也不是陛下想召回就能召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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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