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離宮意
年輕官員,正是現任司隸校尉羊悉。
“連年開戰,稅賦與兵役繁重,如今北晁有意議和,于川南四鎮而言也是休養生息。四鎮地處崇山峻嶺,農田零散,交通不便,商貿遲滞,供養兵卒五萬亦非易事。”
童方道:“身為南亓臣子,羊大人為免過于輕賤了川南軍。依我看,趁北晁應付鳥夷人,無暇南顧,川南軍拿下上都城也并非不可能。”
争論顯然已過了幾個來回,梁珩已有些厭煩,想打哈欠,被段相一個眼色給憋回去。
臣子們衆說紛纭,圍聚在天祿閣,幾乎是眼下南亓朝堂全部擁有話語權的人。或謹慎,或激昂,或別有心思,卻是看不出來誰才是江枳口中的誅韓第四人。
待到日落時分,諸人才散會。
梁珩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沈育提着食盒進來,擺出幾只碟子,盛有羊羹與蜜火腿。聞到食物香氣,梁珩複活過來,洩氣道:“看樣子,我和我爹都不是做皇帝的料,還是讓他們梁家人自己來吧,我是沒招了。你說,就為了議和,都提出多少意見了?我聽誰的?誰說的才是有道理?”
沈育将一筷子火腿塞他嘴巴裏,說道:“你有自己的看法嗎?”
梁珩咽下火腿肉,滿足了,眯着眼睛道:“你忘了,就算我有想法,最後做決定的還是郎中三将。若有什麽不滿意,私下裏再來要挾我,我還敢不就範?不過,我認為羊悉說的不錯,定要參考川南王的意見,才能下定論。”
沈育仍若有所思,先前衆臣的樣貌一一浮現在他眼前,其中必然隐藏着第四人,只是究竟是誰?
梁珩自言自語:“不過,奇怪得很,雖說素來是文臣主和,武将主戰,可郎中三将并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武将,手裏僅有五千人馬,更不曾參與前線戰事。怎得他三人力主對抗北晁,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勢?這對他們有什麽好處?停戰與否,受影響最大的還是川南四鎮,和他們又有什麽關系?”
說到此處,二人對視一眼。
梁珩尚沒轉過腦子,沈育提醒道:“怎麽沒有關系?倘若如我們所猜測,郎中三将與川南王有所勾結,共享皇室秘辛,那麽川南王的利益就是他們的利益。換句話說,假使郎中三将主戰,其後或許隐藏着川南王的指示。”
“川南想要打仗?”梁珩不無詫異,“打仗有什麽好?年年向朝廷請求調撥糧草軍饷,年年都要挨上一通奚落、受一回怠慢。”
“那麽川南王與郎中三将利益并不相通,主戰就是三宦的私利。讓川南常年處于戰火之中,如你所言,影響的只有五萬川南軍。朝廷之所以放任川南擁兵自治,也是因為有北晁牽制,五萬精兵輕易不能脫身,北晁就是一根透骨釘,将川南軍釘在了涿水南岸。”
沈育臉色一下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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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珩道:“如何?”
“你想想,”沈育說,“如果三宦果真将武帝骨戒放在川南軍,借用軍隊力量震懾你父皇,他們最希望看到的,不就是川南軍騰出手來,加強對朝廷的威吓?利用北晁将梁王軍隊禁锢在涿水,不是反而讓這股力量無處施展?”
“哦哦。”梁珩連連點頭。
“哦什麽?到底聽懂了沒有?”
梁珩又搖搖頭。
沈育無奈,只好讓他先吃飯。兩人對坐幾案,分食羹肴,一頓飯工夫,什麽都置之腦後了。
天氣漸暖,日影漸短,長日漫漫,入夜後已聽得幾聲夏蟲鳴叫。
梁珩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吩咐信州叫來左右都侯。
時辰尚早,還未到上殿時刻,今日臺衛巡防,沈育來得很快,等過一盞茶,段延陵才發冠歪斜打着哈欠來了,眼瞅着是給信州剛從床上揪起來。
“坐,坐。”梁珩心情很好的樣子。
他正襟危坐,宣布一個消息:“古之帝王即位,有巡狩九州,示疆威服海內的傳統。自我登基以來,常思考這個問題。”
“思考多餘了吧?”段延陵聽得莫名其妙,“偏安王朝哪來的九州給你周游?”
梁珩道:“閉嘴,聽我說。總而言之,我決定擇日離宮出行,尋訪河川。不過此行隐蔽,需掩人耳目。屆時稱病不朝,右都侯與我同行,左都侯與信州把守養室殿,不許任何人窺探。”
信州與段延陵俱瞪着他。
“你要去哪兒?”段延陵問。
“出了望都城就往北去。”
“你瘋了?!”段延陵叫道,“郎中三将會讓你連城門都出不了!他們絕無可能同意!你沒事兒就愛往外跑是為什麽?我也不會同意!”
“我沒瘋,從來也沒糊塗過。北晁議和的國書還未渡過涿水,究竟是緩和還是開戰,我要親自去看看。關在這籠子裏,與人徒托空言,難道就是清醒?”
段延陵不說話了。
衆人安靜下來。沈育冷眼旁觀,瞧着段延陵的擔憂與焦慮都很真切,像是真心替梁珩着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國之君沒有輕易離開王都的說法。
除非千乘随行,萬騎開道。
然而以南亓的國力,千乘萬騎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拿得出來,何況南軍全員都在郎中三将麾下。
段延陵道:“我和你一起,點閣衛二十人随行護衛,到了始興郡,再調撥兩隊士兵。”
“好啊,”梁珩幹巴巴道,“然後第二天就該被聞風而來的南軍恭迎回金銮殿了。你和我裝傻麽,延陵。”
“反正我得跟着你!”
“你跟着我,章儀宮就沒人了。你留下替我周旋,沈育會一路保護我。”
“他保護你?!他能做什麽!”段延陵生氣了。
梁珩便不說話,四周生出一種詭異的氣氛。段延陵知道自己是口不擇言,但他本就對沈育非常有意見,當下也梗着脖子不出聲。
緊接着,響起一種奇怪的,金屬摩擦的铿然之聲,不疾不徐,隐藏着呼之欲出的殺機。
循聲看去,是一點寒光,被沈育拇指挑出劍鞘,又摁回去,再挑出。
沈育面上挂着和煦的笑:“遇上奸細刺客,天子面前,一劍殺之即可,更無顧慮。”
二協劍柄撞上劍鞘,清脆的砰擊聲。
“你想試試在下的武藝麽?左都侯大人。”
段延陵不由自主,按住身側君子劍,幽幽道:“正有此意。”
武庫校場,地面由輝綠岩石砌成,墨色光澤氤氲,幾十名兵士正赤膊角抵,鞋底踏在岩石上,砰然有聲。
段延陵與沈育過來時,起初無人在意,接着二人束縛寬袖,腰佩長劍,各在校場一邊,對峙勢頭漸起。諸人察覺到異常,發現臺、閣二衛的長官竟是要比試,登時看熱鬧的全來了。
上方看臺,梁珩也被感染得緊張起來,底下烏泱泱的人群,他辨認出來大部分是不用巡防的閣衛,叫嚷段延陵的名字,俨然成了他的心腹屬下。
“沈育!”梁珩大喊一聲,吓了信州一跳。
兩柄長劍亮出鋒刃,折射日光,寒意抹過人眼,令校場諸人不得不避其鋒芒。而轉瞬之間段延陵已出招。
那柄仇千裏收藏的君子劍,終究落到了他手中,并着工匠開刃,劍柄處揚武揚威的金麟圖紋,仿佛将軍徽記。段延陵究竟是個什麽水平,梁珩并不太清楚,只知他跟着南軍教頭習武,已有十來年,只是從前未向梁珩提起過。如今也沒有,乃是梁珩自己瞧出一二馬腳。
沈育如一片葉,在段延陵剛猛遒勁的攻勢下,靈活騰挪,劍刃擦過,猶如金玉之聲清脆。
墨綠的校場之上,兩道寒光似游龍閃電,一時間風起衣飛。劍招變換行雲流水,二協劍鑿穿劍樋,較之尋常鐵劍更是輕盈無匹,段延陵心思變通,一劍突刺試圖插入其中挑飛長劍,兵戈擦出刺耳尖鳴,緊接着卻被沈育反絞住。
君子劍緊靠沈育肩側。
二協劍貼着段延陵面骨。
沈育嘴唇翕動,齒縫間送出一句除了段延陵,沒人能聽見的話:“今時今日,知道他要去往何方的,你我之外,只有一個啞巴。如果路上遇人阻擊,洩露消息的就是你。”
“信任你的是他,不是我。”
段延陵咬牙一笑,發狠想将沈育切出去,登時他便知道沈育先前仍有所保留,劍上力道如泥牛入海,而人已不在眼前。下一刻利刃繞頸,寒毛随之疊起,劍柄在後脖重重一磕,擊得他連連踉跄,險些撲地。
“平手。”沈育穩穩站立,被段延陵劍風掃到手掌,鮮血滲出來。
校場旁,臺衛之中一人悄然退走。出宮橫穿馳道,到得南闾面朝大街的一戶廣梁大門前,朱紅門檻尊貴無俦,梁上一塊匾額,漆金的“段”字。
臺衛熟稔地穿過廊庑、亭閣、望樓,來到一處小院。院裏假山池水邊,丞相正對坐紋秤,獨自弈棋。
臺衛到棋桌前,彙報:“左都侯與右都侯校場比武,天子在角樓。”
屋裏,一年輕人聲音說:“比武供天子取樂,哥哥無事閑得慌麽?”
丞相坐在假山下,凝神注視盤面:“延陵不是這樣的人,想必其中還有什麽事。”
“他待宮裏那個弟弟情真意切,什麽蠢事做不出來。”屋中之人冷冷說。
段相搖搖頭:“你太看不起他了——你且回去,繼續監視宮中舉動。”
臺衛應聲退走。
片刻後,房中出來一下巴長痦子的書童,手裏恭敬捧一張絹帛,趨步到棋局前,依照絹帛所繪,落下一子。
段相視之,嘆息一聲:“為一處劫争,卻失了大片江山。終歸是沉不住氣。”
他兩指撚起黑子落定,書童忙記在絹帛上,又捧回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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