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陰殺簿
天際破曉,是換崗時候,段延陵一手扶劍,困頓地經過承明門。阍門南軍已和他很熟,打趣道:“左都侯,怎麽一副精盡人亡的模樣?”
段延陵有氣無力,道:“我算明白了,人生只有兩件最要緊的事——打道回府,白日困覺。”如果是和他更熟的梁珩,還能從他語氣中體察出一點忿恨。
他穿過宮門離開。
不到一刻鐘,又有人來,穿戴齊備的甲胄,守衛瞧見他腰上懸挂的鳳羽銅牌,放行無阻。
那是臺衛的右都侯,守衛也已十分熟悉,平素無事,右侯常服進宮,有事巡防,甲胄進宮,一板一眼,正經得很。宮人私下裏傳言,也受寵得很,只怕是個飛升的命。
右都侯走過殿前廣場,檢察過臺衛隊列,徑直上了天祿閣,又點了兩個親兵守住閣門,自己近得閣中去。
書閣裏,皇帝近侍信州大人正在醒茶,循聲看來。右都侯摘了鐵覆面,露出段延陵徹夜不眠、險些升天的黑臉。
“做兩份工,豈非應領兩份俸祿?”他喃喃自語,“喂,啞巴,給我一杯茶。”
信州聽而不聞,将一盅茶倒了幹淨。
“我使喚不動你嗎?”段延陵十分驚奇。
過得片刻,信州才端着茶托過來。
郢川貢茶雨前峰,沖開一股撲鼻的松柴煙熏香。要的就是這透窗而出的茶香,好叫所有打天祿閣門前經過的人都知道,陛下日理萬機,寸步離不開書案。盡管閣中只有一個近侍,一個親衛,梁珩本人不見蹤影。
“少則十日,多則半月,”段延陵喝着茶出口氣,“咱倆且慢慢熬着罷。”
與此同時,巡防的臺衛都心照不宣,隊伍裏少了幾張熟面孔,多了幾個頂替的閣衛。消失的人裏有畢威、鄒昉等人,還有他們的頂頭上司,臨行前一道命令壓下來,所有人都在這不動聲色的變故中三緘其口。
始興郡榮城,橋頭正店,白日閑客少,只有零星幾人臨門飲酒。其中正有五天前從望都城消失的畢威、鄒昉。
因正執行任務,不能喝醉,喝的乃是清淡刺梨酒,飲之如水。畢威道:“多少天了,還沒個消息。鄒哥,你不去信問一問,催一催?平日裏,不就屬你和大人走得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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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昉不說話。他還在做太傅公子時可不是這好脾氣,誰要頂了他,立馬就給掀回來。可自打他的太傅老爹,自己吓死了自己,慫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朝中任誰看他鄒家人都像看笑話。
好在三宦手中一本陰殺簿,點了誰的名,就收誰的魂。文武百官是大哥莫笑二哥,人人活得心驚膽戰。鄒昉就釋然了,原諒了爹的鼠膽,也原諒了自己的無能。不求昭雪與富貴,但求茍命到白頭。
“鄒哥,你瞧,原本論資排輩,鳳闕腰牌就是塊天上的餡兒餅也該砸你頭上來。我對右侯,那當然也服氣,人家确實有本事。可鄒哥你就不一樣了,嘿嘿嘿。”
鄒昉淡淡道:“你懂個屁。”
這時一輛竹棚車停在店門前,車夫披一身蓑笠,栓了馬,馬鞭一卷,進得店裏。吃酒的衆人一看,紛紛站起來。
沈育是今日才趕到榮城,顯然路上披星戴月,沒怎麽休息。
“主子,”畢威幽幽道,“等你五天了。”
“出城時沒有引起南軍察覺吧?”
“大家都是分頭走的,時間也不一樣,應該沒有,”鄒昉道,“一共住了五間房,給你的留在中間,上下左右都有人。”
沈育點點頭。馬車裏的人也下來了,戴頂帷帽,寬檐垂下一圈皂紗,遮到下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
瞧着比沈育矮一點,不知是男是女。
臺衛幾人面面相觑,事實上他們還不知道這趟的任務究竟是什麽。直到那人分開垂紗,透氣似的,沖衆人道了聲恹恹的晨好。
鄒昉:“……”
畢威:“……”
臺衛們舌頭統統打結。沈育道:“愣着幹嘛,叫老爺。”
鄒昉:“老、老爺好……”
畢威:“老爺好!”
“都好,都好。大家辛苦了,接着吃酒罷,我上去補個覺。”老爺困得兩只眼皮直打架,路途颠簸,馬車沒把人骨頭颠散算好的,被沈育架着上樓去了。
飯也不吃,澡也不洗,只想睡覺。沈育道:“先填肚子……”話沒說完,梁珩已撲倒床上去。窗戶一關,蒙上黑絹,屋內天光大暗。沈育也困得不行,和衣卧在外間榻上。數息不到,只聽一陣悉悉簌簌的貓步,身邊一沉,梁珩已從床鋪摸到他榻上來,兩只眼睛仍然閉着,夢游似的。
沈育伸手将他一撈,兩人抵着額頭沉沉睡去。
橋頭正店臨街。窗外從人聲喧嚣,到複歸寂靜,傍晚下了陣細雨,空氣清爽起來,屋內的悶熱減少一半。
月上中天,兩人才醒轉。梁珩醒了也不想起來,抱着沈育假寐,有一搭沒一搭地小聲說話。
“其實,不必将這事告訴段延陵知道。我對他總是不能放心。”
“有什麽,他是我表哥,還能害我不成?不告訴他,誰幫我們遮掩。”
“親去川南,也是不必。誠然,梁璜不見得與三宦有所勾結,但離開章儀宮太久,三宦勢必生疑。”
梁珩道:“三宦不會讓梁王進望都城。書信往來,又未免失真。況且還有議和一事,不能拖延,我思來想去,親自前去四鎮,一切都可迎刃而解。雖然冒險,但北地風光我從未幸見,假如梁璜果真是知道真相的人之一,那你就帶我渡過涿水,咱們從此隐姓埋名。”
沈育安靜下來,手掌順着他後背長發,摸到脊骨,像撫慰貼心的珍寶。梁珩溫順地伏在他懷中,半天,沈育赧然:“別動,亂蹭什麽?”
店家端來夜飯,酒熏煨肉和筍幹魚圓的香氣,總算将兩人勾起來。魚圓乃以白魚、青魚肉各半,加入筍幹雞湯煮熟,并上蔥、椒、姜、紫菜,煲得香氣四溢。
沈育叫來鄒昉一道。自從太子殿下變成皇帝陛下,鄒昉就沒再和梁珩同席進食,當下拿筷子的手都冒手汗,十分拘謹。梁珩嘴裏塞着丸子,十分滿足,關心鄒昉道:“不合你口味嗎?”
鄒昉回答:“臣、臣、屬下、卑職……”
沈育盛了雞湯,端給梁珩手邊涼着:“不必緊張,随意一點。老爺待你還如從前一般。”
梁珩咧嘴呵呵笑:“是啊阿昉,老爺怎麽會忘了你呢。”
鄒昉:“……”
“我們此行秘密前往川南四鎮,命你先至榮城待命,城中路線可心中有數?”沈育問。
鄒昉此時才知目的地,心中不免浮想聯翩,回答道:“榮城四面六座城門,兩條運河,若要北上,則從永安門出,沿官道可出始興郡。若走水路,則擇孚陽河,可一路航行至川南四鎮之一的天門鎮。”
吃過飯,三人商讨了路線,方才歇下。梁珩又與沈育前去店家澡堂泡澡,洗淨風塵,這才舒舒服服上了床。
就在兩人抵達榮城的同一天,一支竹信也送到了始興郡守府。
徐酬在任時,于郡守府中挖了一方池水,他獲罪處決後,池水無人打理,成了綠汪汪一潭死水。新任郡守就職,花了一番大力氣,清潔淤泥,疏通水渠,種上荷花養上魚。
始興郡新任郡守愛釣魚。
是日,裴徽正一言不發獨坐釣魚。旁人看來,正如天下一切高人都愛直鈎垂釣一般,乃是心中構思家國大事,體現在外表就是高深莫測。而實際上他正在發呆。
下屬送來一支竹簽。簽面墨書兩行字,末尾繪一徽記。
“望都城來信。”下屬說。
裴徽瞄過兩眼,目光落在徽記上——那是一匹駿馬,四蹄騰空,身披鐵胄,乃是一匹戰馬。
如果梁珩在此地,他就能認出,這是裝盛武帝骨戒的木盒之上,所繪的戰馬圖紋。
“便依他所言,布置下去。”裴徽尚很年輕,聲線裏帶着輕飄飄的、目中無人的氣勁。
下屬有些為難:“以何名目呢?”
裴徽有點難以置信,因着屬下跟了自己很久,想不到還這傻樣。
“知會獄丞,放幾個死囚出去,明日你就領了守備軍全榮城戒嚴,只準進不準出,必将那幾個死囚給我抓回來。”
鈎子入水,半天不動。裴徽抓了把食餌灑進湖中,激起零落的波紋。他望着水面,若有所思。
“喂的是湖魚,釣起來的可是金龍啊……”
梁珩有時會做噩夢,夢見明堂守夜的時候,三個面戴鬼臉的巨人将他包圍,有時夢見兩年前刑場上,沈公與連公的人頭對他發笑。
今夜的夢則很不尋常。
他回到了桂宮,少年意氣的段延陵拉了他要去看池塘裏養的花冠雀。兩人手牽手跑到池邊,段延陵回身對他笑,忽然伸手将他推進池塘。
梁珩張大嘴巴,不确定自己有無發出尖叫,冰冷的池水灌進喉嚨、鼻孔、耳朵。那天陽光非常好,湖面如剔透的琉璃,他看見倒影裏的段延陵離他而去,奔向段皇後,姑侄依靠在一起,一并還有段家二弟,段延祐。
他手腳并用劃水,身體卻像塊拙石,徑直往湖底沉沒。水草纏住他手腳,一條蛇冰冷冷地盤上腳踝,游過腰肢,絞住他的脖子。
蛇在他耳朵裏吐腥氣:“生人不可信,世人皆可死。”
“吾兒。”
最後一口氣散去,意識行将遠離。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他,将他拽出湖水。
“捂在被子裏不悶嗎?”
梁珩猝然驚醒,胸口劇烈起伏,眼前尚很朦胧,映入一星半點燭光和一雙明亮的眼。
“沈……”梁珩抱住沈育的腰,蹭他頸窩,嗅到洗漱過後幹淨的味道,皮膚是溫暖的。沈育親親他額角,安撫兩下,催他起床吃飯:“出了點變故,我們要盡早走水路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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