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風雨夜

返回船上,不出一時半刻,暴雨傾盆而至。天地之間驟然一片漆黑,疾雨打在船篷與河面上,如同行軍的馬蹄,催得人一陣心焦。

兩岸起伏的山巒,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行将傾覆一般,壓迫向江面。客船迎着危險的浪頭,艱難行駛,搖晃得格外厲害,使梁珩又感到十分不适。

雨噼裏啪啦落在甲板上,刀子似的,兩人無法出門,被困在小小艙室裏。沈育本想去找船娘要一碗甘草湯,當即也無果。

“下這樣大雨,行船沒問題嗎?”梁珩問。

沈育道:“到得下個碼頭之前,也無處停靠,還是相信船家的經驗罷。離開奇峰山,就算出了始興地界,距天門鎮又近了,大約不出三四日就能抵達。”

天旋地轉的,連燭燈也不好點,怕它晃掉了引起大火。

兩人摸黑躺着,梁珩靠在沈育懷裏,環着他勁瘦的腰。他感到沈育有時對他很有些保護欲,像恨不得把他變小揣在手心,時刻帶在身邊。

坐了一會兒,沈育貼着他耳朵道:“什麽聲音?”

梁珩什麽也聽不見,只有雨聲。

“什麽?”

沈育豎起手指,靠他唇邊,止住話頭。

雷電乍起,衆聲轟鳴之中,唯有天地肆虐,除此之外——

狂風猛然沖破了窗棂,木屑四濺之中,一道黑影飛入艙內。梁珩吓一大跳,尚未反應過來,沈育已從枕下抽出二協劍,飛身上前,兩道劍影交錯迸射出電光。“別下來!”沈育喝道。

黑暗中只聽乒乓作響,物件亂飛,一聲清晰的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響,接着一人飛出,摔在案幾上,木案頃刻垮塌。

梁珩縮在榻上,心中不停祈禱。窗外閃電劃破天際,映出沈育站立的身影,倒在碎木之中的是個黑衣人。

二協劍長鋒染血,亮光過後又看不清,只有不斷蔓延的腥氣。沈育跪在黑衣屍首旁,不知在檢查什麽,梁珩手腳哆嗦着挪到他身邊,看見他從黑衣人口中取出一枚銅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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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銜枚夜度五千兵,殺人如草不聞聲。哪裏來的刺客……”

梁珩想說點什麽,開口牙齒卻格格發抖,忽然一股寒意爬上他脊梁,沈育動作更快,一劍封向破窗,留下一句“待在屋裏!”,而人已翻身飛上房頂。

屋頂連綿不斷的雨聲中,混雜進淩亂的腳步。

梁珩喘着粗氣,他不怕屋裏的死人,卻怕房頂的活人。他撲向破窗,外間暴雨如注,船上積起不深不淺的水泊,間或倒映出屋頂,又被千萬雨滴分割破碎。

一道閃電在劍鋒上亮起。梁珩知道那是沈育的劍,只有他的劍集聚光芒,揮舞時拖曳出殘影,兵刃交接,清脆的金石聲響。殺意融入雨水,滲入房間。

船裏的人被驚動,只聽一聲厲喝,大約是鄒昉——“有殺手!”

頓時驚叫聲四起。

屋頂在腳步奔走中亟欲塌陷,梁珩腿已軟了,扒着窗沿,木渣刺破掌心也無知覺,接着他看見積雨裏混進鮮紅的線,千絲萬縷,交織成血泊。

沈育縱身躍下甲板,翻身進窗,身上裹着濃重的血氣。梁珩發着抖去摸他側頸滲血的傷口,被沈育拉住手。

“先離開這裏!”

鄒昉破門而入,先聞見血腥味,大駭之下,才見梁珩安然無恙。

“有刺客!十人左右,畢威已經帶人迎擊!不知道是在奇峰山上的船,還是潛水來的。”

“這種天氣不可能是潛水,”沈育面色陰沉,“我們的行程暴露了。在榮城的時候就有先兆!”

黑夜是潛行最好的掩護,刺客身形輕盈如豹,左右掩殺上前,鄒昉與畢威率領臺衛将梁珩護在中心。

他估測有誤,刺客不止十人。殺了十個還有十個,身手亦與臺衛不相上下。

“誓死保護老爺!”鄒昉聲音裏摻雜怒火,他亦受了傷,一刀幾乎切開半條臂膀。

有人喊:“船弦斷了!”

甲板頓時劇烈傾斜。

梁珩道:“等等!別……”

鄒昉仗劍,側過半張臉:“老爺,你還記得我以前送你的那只蝈蝈嗎?”

梁珩:“……”

鄒昉好像笑了一下:“你要記得它,我為你死了也甘心!主子快帶老爺走!”

他怒吼一聲,率領六名臺衛迎着刺客沖去,急風驟雨裏孤舟如一片浮萍,被浪頭打得四分五裂。沈育緊握出鞘的二協劍,在梁珩悲恸的喊聲中,将他攔腰一抱,躍入深不見底的孚陽河。

一瞬間冰河灌頂。窒息感轉眼及至,如同噩夢再現。

梁珩猝不及防,肺裏一口氣幾乎吐空了,冷水灌進耳鼻,那冰冷的溫度,令他大腦一個激靈,清醒地迎來恐懼。孚陽河中漆黑如墳墓,他好像聽見父親在九泉之下召喚自己。

有人箍住他的腰,一口*氣渡過來,唇瓣溫暖而柔軟。

沈育兩手穿過他腋下,環在胸前,托着他往岸邊游去。水下暗流湧動,形成無數浮動的漩渦,忽然沈育腰間激出一串血珠。

水下還有刺客!

沈育一把将梁珩推出去,自己被墨汁似的河水裹着向下沉去,一黑衣人齒間咬匕首,拽他的腳。上游潛下來數個黑衣人,游向梁珩,梁珩根本不會凫水,當下四肢并用,然而只在無數水渦裏打轉。

黑衣人架起弩機對準他。

梁珩瞪大眼睛。

“吾兒。”

“生人皆可死。”

懸絲之際,突然一個影子分水而來,擋在他身前,水中立時蔓開一片暗紅。那人手裏竟也有弩機,射出兩支,看也不看,脅着梁珩浮上水面。

大雨擊打在水面,形同流矢,那人帶梁珩冒雨箭游向岸邊,抓着蘆葦莖杆爬上泥潭,到了實地,頓時萎頓不堪,一手捂住腹部,鮮血源源不斷外流。

四面葦草高過人眼,梁珩跪在泥裏咳水,嘔得胃裏一幹二淨,那人搖晃兩下,暈倒在他眼前。

梁珩以為他是哪個臺衛,将人翻過來,撥開濕淋淋的頭發。閃電照亮他的臉——

“你……!”梁珩差點兩眼一翻,驚厥過去。

本該在章儀宮養室殿,為他與三宦周旋的左都侯段延陵,此時就在他眼前。

血還在流,段延陵臉色越來越白。

不能留在這裏,水裏刺客不定何時就要追來。然而被河水亂流帶着東沖西撞,客船已看不見了,岸邊蘆葦深深,山高林黑,根本不知身在何處。

梁珩架起段延陵胳膊,人泡了水就死沉死沉,段延陵壓在梁珩肩上,幾乎讓他半只腳沒進濕地。梁珩咬牙,拖着他進入蘆葦深處,不敢走回頭路,只好向山裏去。

雨仍在下,進入深林,勢頭有所收斂。梁珩渾身濕透,一半是雨,一半是段延陵的血,段延陵身體漸漸冰涼,到了危險的地步。

梁珩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在這雨夜的森林裏,鮮血氣味不知引來了什麽,潛伏在四面,草叢随風雨飄搖。

走了一路看不見一戶人家。

到得一處山頭,雨停了,烏雲須臾散去,星月的光輝灑落在一間破廟臺階上。梁珩将段延陵拖進廟中,算找到一處暫時歇腳的地方。

大概總有進山的人在廟裏歇息,角落裏堆滿幹草,并有幾處火堆灰燼。梁珩讓段延陵躺在草墊上,他腹部中了一箭,箭簇已完全沒入,梁珩束手無策,深山老林裏也沒個郎中。

“對了,生火,可以生個火!”

他手忙腳亂,撿了些旅人剩下的幹柴,忽然又想到,萬一火光引來刺客怎麽辦?

段延陵發出一陣呻吟,幽幽醒轉。

梁珩緊張地過去,段延陵瞳孔仍是渙散的,落不到實處,像那些将跨過三途河的人,看見的都不是人間景象。好半天,他才瞧見梁珩,氣若游絲:“你沒受傷吧……”

梁珩眼淚唰然就落下來。段延陵一只手擡起來,要去摸腹部創口,梁珩拉住他:“別動!血、血止不住!怎麽辦,我要做點什麽?哪裏去找大夫?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段延陵道:“你先……生個火……冷死我了……”

“要是引來刺客怎麽辦?”

“不管了……能……引來刺客……沈育也就跟着找來了。”

沈育……沈育還在孚陽河裏不知是生是死,還有鄒昉和那幾個臺衛,已然失去蹤影。梁珩陡然生出荒唐之感,從未想到事情會如這般發展。他以為這世上應是沒人想要他的命,盡管很多人想利用他,但都是只要活的,不要死的。

“你放心,”段延陵快說不出話了,“沈育命大得很……當年……在汝陽……”

當年在汝陽都活下來了。

梁珩堆了幹柴,又說:“生火我也不會。”

段延陵示意他摸自己胸口藏的東西,摸出來一包油紙包,打開裏面是幹燥的火石、一塊銅牌、一把匕首。

梁珩用火石引燃柴堆,破廟四面漏風,總算有了溫度。火焰驅走兩人身上的濕寒氣,照得四下亮堂堂。

段延陵又去摸那只箭,梁珩來不及阻止:“你別動它啊!”

他倒是爽利得很,幹脆地将箭杆掰折,只剩短短一只尖镞留在肉裏,又指揮梁珩撕了外衣,綁縛幾處止血點。躺在幹草裏,被火光染紅雙頰,好像回光返照一般,有了點精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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