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續命參

“你坐過來些,我手冷……”

梁珩強忍着惶惑與無助,握住段延陵沾染鮮血的雙手,他眼神中恢複一點明亮。

梁珩說:“山下或許有鎮子,我背你去找大夫!”

段延陵說:“不,別去,刺客一定到處找你,這時候亂跑最不明智。”

“可你的傷怎麽辦?”

“至少今晚別去,今夜是最危險的。等沈育找到你,那時就安全了。”

他說不上兩句又喘起氣來,聽得梁珩提心吊膽,先帝最後那段時間也常出氣比進氣多,最後把身體裏的活氣都吐出去完了。

“和我說說話,延陵,表哥!別睡過去!”

段延陵閉着眼睛扯出一個笑,他本是英俊倜傥的公子哥兒,如今落了難,顯出十二分的狼狽。

“我不會死的,放心好了。死了留下你一個人,我怎麽舍得……”

梁珩問他:“你怎會出現在這裏?又怎麽知道我們的行程?”

段延陵斷斷續續回答:“連刺客都知道,我怎麽不知道?我在望都城聽到些風聲,擔心你安危,一路追蹤刺客行跡,還好趕上了……你別怪我擅離職守。”

“那些人是誰派來的?你聽到的消息是什麽?”

段延陵的意識又斷了線,徒勞地痛苦呻吟起來。

梁珩沒有法子,一會兒叫名字,一會兒叫哥,這輩子都沒有這麽頻繁地呼喚過段延陵。段延陵對他好,好成了一種習慣,在他這裏幾乎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只希望這一次也能把他叫回來。

段延陵從前雖說是最遭人看不起的那種酒肉朋友,卻讓整日不是被父親就是被母親嫌棄的梁珩感到一點熱鬧,帶他一起吃喝玩樂,各種場合下都顧着他。最初,梁珩心知肚明,段延陵是有點同情自己,但誰一開始不是這樣?連沈育都是。只要對他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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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箭射在段延陵的肚子上,好像也射穿了梁珩的心,創口裏流出的愧疚沒過胸腔,讓人呼吸不暢。他為自己也曾對表哥有過一瞬間的懷疑感到後悔。

至于段延陵說的消息,自然也是從解绫館聽來,他本來就愛上那兒喝酒,如今肚皮上開個洞,喝進去的酒都要淌出來了。

“珩兒……”

段延陵開始說胡話:“我要死了……我死了……你誰也別相信……讓沈育帶你……永遠離開望都……”

他是個金貴的少爺,哪裏吃過這苦頭,轉眼已陷入半夢半醒之中。

“哥!”

“哥!”

雨又大起來,林中黑風陣陣,摧枯拉朽的動靜,仿佛段延陵的催命鈴。他在夢中呢喃,一聲低過一聲。

“珩兒……我……哥哥保護你……”

梁珩的眼淚又落下來,這時候誰也不會來救他們,沈育和臺衛還在噼裏啪啦的大雨裏掙紮。他摸摸段延陵身上的衣服,被火烤幹了大半,将自己的外衫解下來給他披上,又踢滅了火堆,沒有聽段延陵的囑咐,冒着大雨離開了破廟。

風雨裏山神廟重歸冷寂,仿佛誰也不曾來過。

狂風暴雨的夜裏,只着一件單薄裏衣,理應冷得瑟瑟發抖,梁珩确然發着抖,然而自己卻渾然無所覺,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快找大夫!

山林幽深,他并不識得路,只知一門心思往下跑,興許是老天保佑,竟真讓他摸到山腳小鎮裏去。

夜深人寂,又下着雨,路上看不見一個鬼影,四面黢黑只見房影幢幢。他在巷道間奔走,不敢弄出動靜,終于摸到商鋪街上,醫館木排門前兩個人,裏面透出微光。

梁珩留了個心眼兒,躲在拐角,觑見那兩人一身黑服,腰上寒光閃閃,是出鞘的短劍。

那模樣分明就是客船上劫殺他的刺客同行!

恐怕是互通了消息,知道目标中有人受傷,預先來最近的醫館,守株待兔。

不能過去!

梁珩後退一步 踢到青石磚,慶幸瓢潑大雨掩蓋了他的足音。刺客已經到了這座鎮子,待久了被他們拿住就麻煩了。而段延陵命懸一線,還在等他救命……梁珩出生到今,從沒面對過這樣緊急的狀況。

這時他在一家店外檐下藏起身形,躲雨,并警惕四周,忽然注意到這是家食店。“膳”字布幡打烊之後,就被取下守在門邊靠着。

原來是一條專事飲食的小巷,難怪不見黑衣刺客。

梁珩腦筋飛轉,有了個念頭。

食店東家早就睡下了。因是一座山鎮,并未做何城池規劃,居住與商戶相融為一體,住家就在店後。晚間夜雨連綿,攪得人睡不好覺,三更半夜一陣比雨更急的錘門聲将東家從被窩裏拽起來去。

“誰啊!?”

摘了木排門,外面是個落湯雞。

東家:“……”

那人衣衫不整,渾身滴水,瞧着倒是個玲珑标致的小生,卻實在狼狽得很。

“買一碗吃的!”

“三更天竈王爺都睡了,誰有吃的給你?”

梁珩一摸袖袋,才想起外衫落在了破廟,就算還在,也不知道給孚陽河一沖,錢還在不在身上。此時竟是身無分文……

東家不耐煩地打量這落魄小子,細雨不住飄進門檻,他準備把門關上了。那小子忽然擡手,将他頭上發冠取下來。

方才匿在陰影裏沒看清,現下入了眼,東家才察覺,這居然還是一頂玉冠,質料如冰似水,被大雨澆透,是絲毫不挂雨珠,散發晶瑩華彩。

東家看看不速之客,看看玉冠,眯起眼睛。

片刻之後,梁珩提着食盒重新沖進雨幕。

山道濕滑泥濘,林中忽然有紛亂的踏水聲,似乎深處有一行人疾行而過,梁珩抱着熱騰騰的食盒藏身樹後,等到人聲遠去,拔足奔向山頭破廟。漏風的牆壁發出嗚咽,夜裏仿佛一只盤踞的鬼,沒有絲毫生氣。

梁珩快吓死了,摸黑到段延陵身邊,手下是一具冰冷的身軀。

“延陵!”

沒有回應。他哆嗦着撿起火石,折騰一陣重新燃起火堆,段延陵面如金紙,胸膛微弱起伏,腹部散發濃重的血腥。梁珩打開食盒,人參的氣味一經發散,頓時像一枚火種,讓梁珩都感到渾身發熱。

他将段延陵扶起來,一勺一勺喂進他口中,幸而還喝得下。要是齒關滴水不進,那就是到了藥石罔效的地步了。

一碗人參湯喝完,段延陵還是閉着眼睛,呼吸卻平穩許多,身上有了溫度。勺子擱進碗裏,叮鈴一聲,段延陵仿佛被喚醒了一點意識,喃喃道:“哪……來的?”

梁珩心想,能說話,看樣子活得下來。

“買來的,不然進山給你挖啊?”

段延陵又說:“叫你……不要去醫館……就是不聽……”

梁珩勃然大怒:“你管我那麽多!難道讓我看着你死!”

段延陵閉眼摸到他的手,摸上肩頭,臉頰,手背揉去他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你……”

他話說到一半,又陷入昏迷,梁珩伴他坐在火堆邊,等待冰冷的雨夜熬過去。

“行行好,別丢下我,”梁珩低低地喚,“表哥。”

天蒙蒙亮,第一縷晨曦斜過大梁,落在梁珩眼皮上。

一夜燃燒,火堆剩下餘燼,梁珩披頭散發趴在段延陵身邊睡着了,乍然一通人聲呼喊并奔走的腳步,闖入破廟,驚得他生生坐起,以為是刺客找來了,大叫起來,卻是一人沖到他面前,身影遮蔽晨光,鋪天蓋地将他罩住,死死抱進懷中。

那力道,仿佛梁珩是他不經意弄丢的眼珠子。

梁珩一下反應過來,眼眶卻早幹涸了,只能不住喘息,沈育撫摸他披散而濕潤的頭發,五指穿過發絲托起他後腦,親吻落在唇瓣。

鄒昉:“……”

畢威:“……”

臺衛們識相紛紛背身。

幹草堆上段延陵垂死嘔血。

梁珩止不住戰栗,卻像是本能裏知道這件事,環住沈育脖頸,兩個青澀的年輕人嘴唇貼在一起,如同困境裏相濡以沫。

“我找到你了。”沈育說,輕描淡寫地,似一柄染血青鋒歸了鞘。

“主子,”鄒昉俯身查看傷員,驚奇道,“這不是左都侯嘛?!”

他自己手臂的傷已簡略處理過了,彎折過來吊在脖子上。臺衛們全數挂彩,不然就是衣服破爛,荊棘叢裏打過滾似的,好在刺客也沒讨到便宜,死在臺衛手下的約有二十人。

梁珩盤腿坐着,沈育撕了袖口給他束發,绾了個布冠,餘光一瞥鄒昉呈上來的東西——段延陵帶來的銅牌,鳳翎之下兩行刻字:禦前帶刀右都侯。

段延陵已醒轉,破口大罵:“沈育!你不要臉啊!趁人之危非君子!”

沈育冷笑一聲。

臺衛們七手八腳将人按住。“大人,別激動大人!哎喲您看肚子裏血都噴出來了!”

段延陵:“你他娘的……!”

沈育走過去,審視他傷處,揭開布料,登時扯得段延陵兩眼翻白,痛得像肺裏漏風,嘶嘶個不停,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段左都,你大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怎麽在這當口出現?”沈育抱臂問道。

段延陵嘴裏吸氣,還是堅強地罵他:“我去你大爺!要沒有……沒有老子!……表弟!表弟你過來!別和嘶……別和沈育這假正經離太近嘶……”

梁珩道:“他說他得知有人要殺我,跟蹤刺客一路找來的。我猜是解绫館裏傳出的風聲吧。”

也不是沒有道理,段延陵在解绫館顯然擁有某種特權,頂樓似乎還有一間專門為他準備的竊聽暗室。

但沈育顯然沒這麽好應付。段延陵在他的目光下簡直傷上加傷,還不如暈過去省事。

“他娘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送左侯大人到鎮子醫館去,別叫他血流幹淨了。”沈育吩咐。

梁珩馬上說:“我看見醫館門口有人放哨。”

“白天鎮民都出來活動,那些人不敢明目張膽。治好了傷,你兩個也別回來,直接将他送回望都,免得被刺客跟蹤找過來。”

沈育點了兩個臺衛,二人架了段延陵要走,段延陵說:“腰牌還給你……老子用不着!……到川南,憑腰牌調駐軍做護衛……我表弟就交給你了。”

走了兩個,梁珩身邊除開沈育,只剩下三人,還都是些傷兵,一時間也頗有點無可奈何。

當初一切從簡,輕裝出行,就是為了掩人耳目。想不到暴露得這樣快。然而最致命的是,梁珩已經暴露了,他卻想不到究竟有誰想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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