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訂盟約

攀爬石樞,是祭典的固定項目,人人都很興奮。但站出來的沒幾個,那個說着自己上一屆爬過的人也不見動靜。

沈育戴一張黑面具走出來,身姿颀長,引得女人們側目。梁珩憋笑憋得腹痛,給他鼓掌,手都拍紅了。陸續有幾人出戰,圍在石樞下,其中還有個少年模樣的。衆人皆戴面具,彼此張望不相識。

司儀道:“好,比試馬上開始,聽我號令——”

誰聽他的,立刻就有一漢子沖上,頓時餘人蜂擁而至,将司儀踩在腳下。

篝火升騰,火星四射,參賽者腳踏獸首浮雕,手足并用,附在石樞表面。初時都很沖動,你推我搡,扯衣拉袖,還在下邊兒就踹掉幾人。接着往上,過了一樹之高,爬得最快的幾人便速度減慢,頻頻下顧,頗有點進退維艱的意思。

“太高了!看着都腿軟呢!”

“摔下來怎麽辦?”

人群正議論着,恰好一聲大喊,掉下來一人,底下及時張開一張網縛,妥妥将他接住。

到得高處陰影中,只有三人仍繼續,其中一個梁珩死死盯住,正是沈育,動作十分穩健,似乎游刃有餘。

而前頭兩個到了決勝的關鍵,争鬥起來,一人扯出另一人後腿,大叫:“下去吧你!”

只聽咔擦一聲,後腿齊膝斷了,扯腿那人連斷腿一道摔落網中。

衆人:“…………”

斷腿少年哈哈大笑,伸手向頂端彩羽面具。正此時,背後風起,一道影子越過他頭頂——乃是沈育一蹬獸頭借力騰空,躍向高處,一式飛花拈葉,已如浮光掠影般将面具從斷腿人眼前摘走。

斷腿人怪叫一聲,單腿也是一蹬獸頭,飛起搶奪,登時二人都偏離石樞。觀衆紛紛驚呼。

梁珩也是一駭,知道沈育必不至于冒險,就見二人攀住浮雕止住墜勢,斷腿人竟力大無窮,以手發力又生生拔高,正堪勾到沈育手中面具,沈育當機立斷松手。

面具掉落,二人同時縱身跳下,淩空幾次交手,位置換過兩番,快得火光只照出殘影。嘭的兩聲落地,沈育摔進網中,那斷腿人則穩穩站在網外,居然身手不凡,叫舉網的人都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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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斷腿人兩手空空,卻是沈育爬起來,手中拿着裝飾三彩鷹羽的一張面具。

衆人熱烈鼓掌。

因二人都遮着面孔,瞧不見表情,但那斷腿人兩肩一陣抖動,梁珩覺得他快氣死了。

司儀慷慨陳辭一番,宣布今年的勝者是黑面具。黑面具離場,一路伴随掌聲歡呼,人群裏抛出幾枝豔豔的花,專往他身上招呼。等沈育回到梁珩旁邊坐下,是發裏卡着一朵紅,肩上一朵黃,胸襟裏還有一點藍。

他慢條斯理,清理掉滿身桃花。

梁珩笑得沒聲兒了。

沈育袖手坐着,梁珩一邊笑一邊往他身上靠倒。等他消停了,沈育掏出袖裏的彩羽面具,近看,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不過粘了幾根染色的鷹羽。但梁珩很高興,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沈育能贏得很多光彩,但最終會回到他身邊。

“試試看!”梁珩慫恿沈育換上面具,彩毛像長在他頭發裏,模樣十分滑稽。罷了,他自己也換上,比了幾個好笑的動作。沈育笑容淺淡,焰火落進他眼眸深處。

梁珩透過窟窿與他對視。

沈育的手指鑽進面具縫隙,掀起,在這張诙諧的木臉後,兩人交換一個吻。

淺嘗辄止。

“甜嗎?”梁珩問。

呼吸糾纏在一起。

沈育微微笑道:“栗子甜”。

梁珩捏他的臉。

兀地一人暴喝,炸雷似的就在耳邊:“呔!姓沈的!就知道是你!”

兩人火燎般分開。

但見喊話那人單腳蹦跳着過來,赫然是最後與沈育掙彩頭的兄臺。

梁珩茫然道:“他怎知你姓甚?”

兄臺忿忿然,掀了假面,想不到啊想不到,居然是林大将軍。不,沈育顯然是料到了,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後面一人捧着他的假腿追過來,喊道:“你的腿!你的腿!”

再次想不到,是梁王世子珠。

八目相對,雙雙失語。

早上才分別,一個看上去要睡回籠覺,一個宣稱要逛逛臨江城,轉眼卻在北岸晁國的鎮集裏相逢。

林駐舌頭打結:“陛陛陛……”

“必!然是來參加祭火節的吧!真是有緣千裏來相逢。”梁珠捂了林駐的嘴。

這巧合實在太幽默了,梁珩道:“好說,你二位這是經常來往南北兩岸?”

林駐揮開梁珠的細胳膊:“不說這個,沈育,你真是我的好徒弟,竟然用我教你的拈花手搶了我的彩頭!”

“他什麽時候又做了你的師父?”梁珩問。

“今天早上,”沈育回答,揚手将彩羽面具抛給林駐,“謝你相讓。”

林駐縱然覺得面子挂不住,但很好奇這假面,愛不釋手地翻來覆去,梁珠命令他坐下,蹲身給他裝上義肢。

祭典的司儀過來,通知衆人,要收回彩頭。

“開什麽玩笑!”林駐大叫,“你們自己說的誰先拿到歸誰。”

司儀答:“不是誰先拿到歸誰,是先拿到者為勝。每年的彩頭都是這張面具,今年你們拿走了,明年我們怎麽辦?”

又說經費有限,小本事業雲雲,請客人高擡貴手。

最後留了根漂色的羽毛給林駐做紀念。四人皆是哭笑不得。

返回南岸的渡船上,因被梁珩逮了個正着,梁珠不得不承認,私下裏兩邊往來,是什麽人都有,今天是川南王世子參加祭火節,明天就是爾朱營哪位将軍謀士來南邊過中秋。

有時走在路上,看見迎面的人覺得眼熟,仔細回憶一番,這他娘的不是上個月才在戰場上見過麽。

最近傳出和談的風聲,你來我往更是肆無忌憚。只是都限制在城外市集,凡要入城,便面臨嚴格排查,謹防細作混入。

梁璜手中握有一批名單,與北岸結親或有交游者,無不被他談話,詢問城池軍防部署,料想爾朱也是如此這般,雙方都對彼此知根知底,只得按兵不動,先發者敗。

梁珩這才體察到局勢的複雜,深感和談乃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

及至回到王府,梁璜正等在前堂,梁珠與林駐合謀溜出去玩兒,按慣例是要挨一頓家規軍法,但因這次有陛下罩着,不僅連句重話都沒有,還被表揚稱,帶陛下深入民間,領略風情,渾水摸魚,非常好非常好。

梁珠與林駐頻頻擦汗。

梁璜交一封信給沈育,道:“王城來使,交予沈大人。”

缣帛封面印一道朱紅钤泥,繪的是天祿之閣,見印即見人,是段延陵的信。展開帛書,梁珩與沈育聚在燭下閱讀,卻發現,寫信的人不是段延陵,收信的人也不是沈育——乃是丞相段博腴寫給梁珩的一封奏表。

兩人對視一眼。

沈育道:“段延陵将事情透露給丞相了。”

“也許……”梁珩是最清楚舅舅的聰明,汗顏道,“也許是段相早就猜到了,畢竟章儀宮有一段時間不見我人。”

表中詳盡陳述了涿水戰與和的利弊,附上兵曹每年填寫的糧草賦稅及青壯兵役,閑時川南四鎮尚可自給自足,國庫撥給十之一二,一旦開戰,數目就迅速上升到十之四五。且四鎮的老弱婦孺需要撤離,如何安排,又是另說。更重要的是時機,恰逢涿江汛期,若在交戰的關鍵時刻漲水,孚陽河洩洪逆流,沿途村落城鎮都要遭殃,莫說供不供得起四鎮軍需,只怕是有一場天災人禍。

是以不僅最好不要在夏天打仗,還要請陛下督查孚陽河沿岸河工建設,切勿偷工減料,以應對上游伏汛。

要知道先帝在位時,每遇大水饑荒,就要被參奏天降災厄,以警世人,請君自省等等。看得梁珩頭昏腦脹。

末尾段博腴請天子落朱批,此表即可入尚書臺歸檔,以示和談乃是君臣統一意見的結果。

梁珩感動道:“舅舅是給我收拾爛攤子呢,免得約定盟書,又被郎中三将一派的人指責專權擅用。”

先祖不是先祖,父母卻還是親父母,舅舅也是親舅舅。梁珩執筆,寫下“餘依議”,鮮豔地綴在表末,這下心中總算沒有顧慮。

是夜便與梁璜商定,回複北邊,将地點選在涿江之上,屆時兩岸封鎖,江面蕩空,只留一艘艨艟。依舊由梁璜出面,接見斛律蘭。

訂盟當日,天青欲雨,水澹生煙。涿江千裏無行船,只聞兩岸猿啼鶴唳,寂無人煙。

梁璜在一樓,梁珩并臺衛一行在二樓,伏窗下望,水面波紋淺淡。不多時,但見一船破開水波,緩緩行來,船頭站立一人,親随為他撐傘避雨。

來了。梁珩默默注視這位上京使者。

上了船,親随收傘,那人微微擡頭,露出面孔——“咦?”梁珩驚訝。

“怎麽?”沈育也随他看去。

“這人,”梁珩正待仔細端詳斛律蘭面貌,他卻已進艙去,“這不是祭火節一道看戲那人麽?”

當時只道是尋常晁國青年文人,一時熱心給他講解傩戲,沈育回來時,那人早走了,是以不曾見得。

那日一身常服,混入人群辄不見,今日廣袖博帶,衣袂翩飛,玉面含笑,端得是一表人材。傩戲裏扮演斛律氏的朱衣角,竟不能及本尊分毫之風采。

“萍水相逢,他應該也不知道我吧?”梁珩又思忖。

沈育道:“你還同他說過話?”

梁珩品味他的語氣,責備不似責備,警惕不似警惕,一股子酸氣。當即笑了,去勾他手指,調侃道:“喲,你不在,還不讓我和別人交流?”

“沒有的事。”沈育面上無波瀾,手指卻和梁珩絞纏。

臺衛三人毫無表情,已經習慣。

一樓傳來梁璜的聲音,雙方互相見過,斛律蘭上呈國書,正要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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