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金石功
元和元年,巳月立夏。
少帝即位之初,南北立訂涿水之盟,以修十年之好,定仁義之衷,不起兵事,專務農商,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帝雖年少,猶建傳世之業,留金石之功。
斛律蘭攜了兩國盟書,走出船艙,時雨濛濛。親随撐開傘,傘面一枝墨梅。梁璜與麾下先鋒将軍林駐送出甲板,斛律蘭與之說了什麽,并不能聽清。然雙方已成就了不同以往的聯系,不必總是兵戈相向,可以心平氣和地交談。
上京派來講和的使臣是斛律蘭,而非爾朱帥,想必也有其中原因。斛律更類文人,文人動口不動手,場面總要溫和些。
如沈育這般文武兼修的,畢竟在少數。
晁國一行上了歸舟,即将駛離,斛律蘭立在船頭,正要收傘進艙,忽然有所感應,回眸望來——梁珩正倚在二樓窗前,看他離去。
雨霧如紗,籠罩二人之間,化去形容,只留一個模糊輪廓。
梁珩心知斛律蘭看他不清,并不躲避,反而坦然一笑。舟上翩然而立的身影,向他遙遙一拜,終于駛遠。
“他看見我了麽?”梁珩奇道。
沈育說:“看不見,也猜得到。兩國訂盟的場所,只有代表朝廷、足夠分量的人物在場,梁璜是掌帥印的王爺,還有誰能在他頭上,隐身旁觀?”
“訂了盟約,我心中總算放下這事,”梁珩輕松道,“如今兩岸不起戰火,內外都相對輕松。”
沈育卻又是搖頭,說了兩個字,“非也”,恰逢梁璜步入二樓小間,接了梁珩的話道:“非也。此盟既是和談之書,也是約戰之書。”
“何解?”
梁璜張開兩臂,讓林駐給他解了梁冠赤羅裳——為示鄭重,穿着格外繁瑣——與梁珩君臣相對坐下。沈育與林駐各侍一主,沈育向梁珩解釋道:“十年約為和平,言下之意,即晁國在十年之內,必解決外族之亂,肅清朝黨之争。只要野心不死,十年後涿江兩岸必有一場腥風血雨。”
林駐呵呵道:“賢弟太客氣了,何須十年,依我看,三年足矣。”
沈育:“三年不夠,五年尚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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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珩啞口無言。末了問道:“既如此,該如何應對?”
梁璜冷靜地說:“十年休養生息,積蓄實力。無論訂盟與否,終有一戰,只消心知這一點。”
轉念一想,莫說十年,就是一年之內也能發生許多事。梁珩一年前還做着無憂無慮的太子殿下,一年後已是天翻地覆。十年後,誰又知道身處何地,何人當政,是何形勢?
當下便不再多慮。
此事一經解決,接着便密談望都事宜,着鄒昉畢威守在門外。江面開闊,泛孤舟而行,連飛鳥也不得路過窗邊。
須臾,門戶開啓,衆人議事完畢已是饑腸辘辘,準備靠岸打道回府。梁珩表面尚端正,內心卻緊張,是以一言不發,梁璜閉目養神,林駐則同以往一樣不着調,問沈育道:“你師父在望都麽?”
“度師父怎會在望都。”
“哈哈,你沒懂啊,度師父要在望都,屆時領兵的就是我,也好趁此機會老友重逢哈哈哈哈。”
門外,鄒昉與畢威交換過眼神,俱是為林駐話中含義而心悸。
沈育語氣平淡地提醒:“慎言。”
林駐兩手一攤,收聲不說。
三日後動身,梁璜撥了一支護衛予陛下,人數百餘,由一黑臉裨将帶隊。說他黑臉,不是皮黑,而是臉臭。出發前梁珩同他打過招呼,問他姓甚名誰。
“王。”
沒頭沒尾一句,也不問天子安。如不是梁珩慣來脾氣好,臺衛們都要發作。姓王,原來不是梁璜的厲城部,而是從頭到尾不曾露面的,驚沙部王簡之。
不知梁璜是存的什麽打算,竟派領兵将軍擔任一小小護衛,且還是這位心懷不滿的王氏本家族人。
梁珠趕來送行,這些天他與梁珩言談甚歡。少帝沒有架子,與他又年紀相仿,都是少年心性,交了朋友,不免就舍不得。
官道楊絮飄飛似雪,直逼得梁珠一陣噴嚏連咳嗽,兩眼飙淚。梁珩只得道:“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梁珠道:“陛……阿嚏,下這一走,不知何……阿嚏,時才能再見……”
“你會有機會到望都來的,望都夏天不飄絮。”
“臣有……阿嚏,話要同……阿嚏,沈大人說!”
梁珩讓到一邊,沈育挪至窗前,豎起手掌一副不忍目睹的神色:“不必說了,我都記下,回了望都,必定給你找齊《天人三策》,我知道西市一家書肆留有殘卷。放心罷。”
梁珠感動不已,涕泗橫流,忙掏出手帕。
放下車簾,梁珩道:“世子是個喜歡讀書的,你想必中意他。”
車廂寬敞,茵褥鋪滿,隐幾立在車壁,沈育後腰枕上去,斜倚半卧,有些倦怠模樣,聽得梁珩這話,懶懶一笑。
這半月以來,梁珩醒着他必醒着,梁珩睡着他還醒着,着實辛苦,有驚沙部随行,總算不必擔憂路途安危。梁珩鑽進他懷裏,将他手臂拉下來環在胸前,靜了一會兒,又忍不住煩他道:“仇致遠那處可又怎生應付?”
沈育閉着眼睛,口中喃喃有聲,梁珩湊上去,聽到“丞相”、“安排”等零星詞語。
待要再問,沈育的呼吸趨于綿長,已入睡夢。梁珩伸一根手指撓他下巴,被他抓了湊到唇邊,迷迷糊糊親了一下。
官道阒寂,馬蹄與車轱辘漸行漸遠。
望都,相國府。
日頭晴好,段博腴搬了張軟榻,在自己院落裏曬太陽讀書,側耳傾聽片刻,自覺今天耳邊清淨,閑閑念道:“蝼蝈不鳴,水潦漫浸。”
“叫你嫌煩,不叫你又記挂,端的是難伺候。”相國夫人邁着大步走下回廊,身後跟着兒子,滿面無奈,拉也拉不住。
相國夫人是商戶出生,非是一般商戶,乃是富商巨賈家的千金明珠,在段博腴任丞相長史時嫁他為妻,是她娘家從商數十年來最得意的一筆買賣。
段博腴為人謙和,最初幾年也與妻子相敬如賓,直到大兒子出生不久,他又從外面領回來個的小兒子,犯了正室之大忌,從此是見面無好話,兩看漸生厭。
段相收了書卷,做個彬彬有禮的手勢,請妻子随意牢騷,他洗耳恭聽。
“你過來,站後面做什麽!”相國夫人扯過兒子,段延陵個頭早高過他娘,卻也不敢反抗,“衣服敞開!讓你瞎眼爹好好看看,自己兒子肚子上什麽時候給人開了條口子,他都不知道!”
段相:“……”
段博腴背離了軟榻,坐起來,看一眼段延陵。
“娘,”段延陵只得道,“說了是閣衛訓練,意外,是意外!”
“什麽訓練能出要人命的意外?!”相國夫人眼圈紅了,“若不是伺候你洗漱的丫頭來告訴我,你還想瞞到什麽時候?!作孽啊,親生兒子受這等委屈,外邊兒撿回來的卻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養得比誰都金貴!”
“休說這話。”段博腴道。
“有什麽說不得,你做得出來還怕人口舌?有娘生沒娘養的野種。”
“娘!”這下段延陵臉色都變了。
段博腴站起來,段延陵一看那架勢,怕是要挨上一巴掌,當即閃身到他娘跟前。
“阿蕙,好膽色,”段博腴卻一笑置之,似乎并不如何生氣,“你明知延陵延祐于我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延陵受傷,我這做爹的自然心疼,你每每在我面前斥罵延祐,我就不難受麽?”
相國夫人凄凄道:“你讓逃生子在我眼皮底下長到二十有餘,我又是何心情?”
“好麽,”段博腴去拉夫人的手,被避開,“延陵,身受重傷,就不必每日去章儀宮執勤了,省得你娘心疼。”
段延陵捉摸不透他爹的意思,得了這話,登時面上陰晴不定。他從奇峰山回來養傷,沒養幾日,就匆匆回了章儀宮露臉,逢奇扮演段延陵,逢偶扮演沈育,為梁珩遮掩耳目。
如果突然告病假,只怕宮中無主的馬腳就洩漏了。
“不必了,我還是……”
“聽你爹的!”相國夫人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同陛下從小到大,又是陛下表哥,他不能不理解!”
段延陵陰沉不語。
段博腴笑道:“你去也不中用,以為自己是個什麽角色麽?貓膩都寫在臉上,誰看了不覺有鬼?”
段相擡頭望天,十裏無雲。
“今日就要回來了。”
段延陵一怔,只聽他爹說:“今夜有一場大雨,澇期快到了。”
白日無風無雲,日頭高照,到了傍晚,果然變天。
望都街道早早被大雨蕩平,雨夜掩護之下,一輛馬車悄然駛入鳳陽大道,進入臺閣署衙,從東掖門鑽進章儀王宮。
信州得了口信,早已等着,撐着把傘站臺級下,接了梁珩趕忙進殿。沈育與車夫緊随其後,到得養室殿,俱淋了個裏外濕透。
養室殿四角亮着燈樹,真乃個火樹銀花,照徹通明,便是憑此夜夜營造陛下仍在殿中的假象。實則卻是空蕩蕩的,連個侍奉的黃門也沒有,只信州一個捧了幹淨衣裳給梁珩更換。
沈育早有心理準備,自己将外衣除了,到廊外擰幹,回來一看,車夫正木着臉冷冷等着。
“你等什麽呢?”沈育問。
車夫不是別人,正是一路說話不超過五句的王簡之。入了望都城,驚沙部一百餘衆如泥沙入海,頃刻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個趕車的将軍。
王簡之低頭,腳邊聚了一灘水。
“別等了,”沈育道,“王宮待遇很差,你也看到了,陛下身邊都只有一個随侍。”
梁珩換了衣服,朝王簡之報以一笑。此人頭頂肉眼可見聚了一團黑氣。
“王将軍一會兒跟我走吧,我家中尚可張羅。”沈育提議。
信州拉了梁珩,沖他咿咿呀呀比劃什麽,王簡之目光一凝,落在信州殘缺的半只手掌上。
沈育看在眼裏,心道,這下可好,說不得又在心中給梁珩扣上一頂暴虐恣肆的高冠。俨然已忘了自己曾經也有過懷疑。
獨力苦撐半月有餘,信州面頰都凹陷不少,多少憔悴了,見梁珩平安歸來,乃振作精神,可惜也無法表達自己的意思。梁珩看他比劃一面啊啊、哦哦,實則什麽也沒看明白。
信州掙紮片刻,放棄了,無奈苦笑。
殿外通傳,有朝臣求見。
聽聲音,似乎是守夜的黃門思吉,不知信州使了個什麽法子把他支開,将梁珩神不知鬼不覺接了回來。
數人都屏息靜聲,一時不知是否是仇致遠等,消息怎麽走漏得這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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