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晴曬書

“現在怎麽辦?”梁珩擔心不已,“骨戒去向不明,我始終不能安心。”

莫看仇致遠童方現下按兵不動,只因他們手握雷霆一擊,屆時撕破臉,遭殃的未必不是梁珩。

沈育安慰他:“着急也沒有用。既然不在梁璜手中,那必然是在三常侍其中某人手中。哪怕掘地三尺,也給你找出來。況且,一枚骨戒,究竟是何份量,也未可知。”

梁珩道:“他們在嶂山王府必然還有人證。”

沈育靜了一會兒,笑起來:“還有什麽想說的,一口氣都說完。”

“還有信州,”梁珩憂愁道,“仇致遠要對他做什麽?還有蓬萊苑的賬目……”

語罷不停嘆氣。

“想這麽多,睡得着麽?”沈育笑着問。

“睡不着啊,”梁珩說,“點的什麽香,熏死人了,信州不在,你也要走,我就是控制不……”

沈育托着他後腦,細致地輾轉在唇舌間,手指拂過颌線,捏住下巴。吻得很深,梁珩嗚咽一陣,閉上眼,靜谧夜色裏,一切感官都被放大。溫柔的,親密的,煙花一般綻放五色,充斥他腦海,瞬時将所有紛雜的煩惱擠出。

“現在去睡,今晚會有好夢,”沈育捏捏他耳垂,“明天依舊臺衛當值,清早我就來了。”

梁珩抓着他袖子。

“會有辦法的,放心。”沈育抽手走人,床帳層層疊疊垂下。梁珩看見他在紗帳後隐約的身影,在獸爐邊停下,香斷了。菱花窗格開一條隙,夜風湧入,驅散濃香。

雨季,涿水大汛,孚陽河洪峰倒灌,沿途淮陰、廣陵、郢川等地受災嚴重,農田作物毀于一旦,房屋土牆泡水松軟,嚴重者坍塌,百姓紛紛撤出災區,流入臨近州郡。

郢川署衙,收藏朝廷公文檔案的書佐臺,由于地勢偏低,滲水嚴重,幾個主記正攜力搶救文書。大雨連綿不斷,此時人手緊缺,署衙裏已經沒幾個人了,大門敞開,進進出出一片混亂。宋主記年事已高,奮力擡起書箱,快承受不住,忽然有人冒雨前來幫手。

“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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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齊将箱子擡進公堂,暫且存放。

幫手那人抹去滿臉雨水,宋主記一看:“啊呀?你,你是宋均?”

這人一身狼狽,正是宋均,連日奔波不定,較之在望都時更不修邊幅,褲腿全是泥濘,想是沿洪區一路跋涉過來。根本不似個秀才處士,實在疲憊落魄得很。然而他眼神明亮,竟照如明鏡一般,放射出蓬勃的精神勁,令人為之一懾。

“叔,”宋均道,“我回郢川來了。”

宋均老家便在郢川,當初為了求學前往汝陽,一住快十年。宋主記與他是本家人,小時教他啓蒙識字,看着他長大。

“回來就好……怎麽在這時候?”

宋均忙道:“先救書吧!”

來不及敘舊,又趕緊投入公文搶救中。終于一番折騰,算是把要緊的卷軸都搬運到公堂,免受水災。竹簡木牍經水一泡,墨便散沒,更別提帛書麻紙,比人還金貴,幾個主記自家也遭了澇,還得先來安頓這些重要的文書信件。

“多謝多謝!”

“多虧這位後生!”

幾位主記連番向宋均道謝,宋叔道:“這是我本家的侄子!”

衆人恍然大悟,忙又不帶眼地誇幾句少年有成,給他叔侄二人騰出空間。

“你這時候回來做什麽?郢川鬧水災,大家都往外跑!你不是和爹娘,住在汝陽?”

宋均低聲道:“先生出事後,我就将爹娘都接到外縣暫住。”

宋均年少時辄拜汝陽沈矜為座師,這在當時可算宋氏一族頂好的苗子,消息傳回來親戚們敲鑼打鼓熱鬧了好些天。奈何世事難料。

宋主記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同情地拍拍宋均被雨水打濕的肩。

“不說這個,”宋均振作道,“回郢川來,是想到書佐臺查幾份文書,不知道叔叔有無印象。關于田地人口賦稅,每年繳納情況。”

宋主記道:“呀,你要查這個,可有……”說着一根手指向天上豎起。

各州郡戶簿田稅,都管在司農署和戶曹官手中,想要借閱其中一二,也得有批文許可。或者身居郡守及以上職位。否則等閑拿給旁人看,不消說,宋主記也是要被問責的。

“若是報批,”宋均說,“不知又要等上幾個月,且層層核查,未免打草驚蛇。因此我特意沿河岸拜訪各家公署,許多官吏都逃難去了,衙門半截淹在泥潭中,出入無人管轄。一路查過來,現才到了郢川。”

宋均伸出手掌,将宋書記指天的指頭蓋住,俨然是避人耳目的意思。宋主記看着侄子邋裏邋遢卻神思振奮的面孔,心中生出山雨欲來的預感。

半個時辰後,宋均以袖蒙頭,沖進雨幕,頃刻消失在攜家帶口離鄉的流民之中。

“還下着雨呢,你侄兒就走啦?”同僚擰幹衣擺,坐過來。

宋主記面前攤開幾冊濕噠噠的麻紙文書,上面墨跡洇開,字體邊緣模糊。他凝視這幾冊鮮少有人問津的賦稅公文,心知有些事情,天下百姓是人盡皆知,可公衙裏的人卻不知道,或者假裝不知道。當有一天大家都不再假裝,頭頂的太陽就要換了。

宋主記搖搖頭,道:“趕緊回家去吧,省得半路雨又大了。”

烏雲籠罩孚陽河,到得望都城上空,已十分薄弱。虛虛落了幾點水花,重又放晴,天祿閣裏存放的書卷受了潮,搬出來廣場曬太陽,梁珩也跟着将辦公案幾挪到大殿外。

天祿閣通天的百級臺階層層鋪滿卷軸,梁珩與沈育一梯一梯查看藏卷,饒有興致。

後面還跟條甩不掉的尾巴。

梁珩敗興地嘆氣。思吉湊前道:“陛下何故憂心?”

梁珩道:“瞧見你這張臉,朕就心煩。”

思吉呵呵地笑,果然退到三階之外,卻不走遠,目光始終跟随梁珩。

梁珩止不住地皺眉,沈育俯身拾起一冊:“禹貢?你有時也會讀這些書麽?”

梁珩收回注意,道:“你看我像麽?皇室幾代收藏的經卷,當年兵敗南渡涿水,先王下令焚書,十萬經卷燒得就剩這麽些,全都帶到新王都。可惜我不愛看古書,看也看不懂,字是人字,話卻不是人話。”

沈育笑起來:“古書原用籀文寫成,後來有了小篆,隸書,今人字體又更不相同。如今的古文,都是以今字釋古字、今義釋古義,其中真貨三分,假貨七分,讀起來便令人百思不解。”

“我反正不懂,”梁珩道,“你若喜歡,盡管拿回去好了。”

人聲喧嚣,從東掖門方向過來一支車隊,徑直前往天祿閣。

二人互視一眼,一同看去。梁珩眯起眼睛,疑道:“打頭那個是誰?”

還能是誰,右腰佩劍,左腰挂牌,一張公子我世無雙的欠揍臉,正是年少有為家世顯赫承蒙聖寵的段大公子。

這支車隊來到天梯下,紛紛向天子行臣禮。

“陛下,臺閣也要曬公文,借您風水寶地一用,請旨批準!”

說話那人沈育有點印象,似乎是司隸校尉羊悉,先時梁珩召集衆臣商議與北國和談,他是堅定的丞相擁護者。凡段相說是,他就是,段相不是,他也不是,如果段相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就提丞相把不好說的話說出來。

人倒是年輕,長得也很精神。

“準了!”梁珩應道。

小吏們即開始從車上搬書,羊悉與另一位官員監工。段延陵扶着佩劍上得臺階,臉色仍不怎麽鮮活。可想而知,破廟那夜梁珩差點以為他就這樣過去了,鬼門關前拉回來,不是那麽好修養的。

梁珩道:“你不好好在家養傷?舅舅還特意為你告假。”

段延陵看看沈育,拱肩将他擠開,沈育禮貌讓位。

“你知道還不來看看我?你不來看我,只好我來看你,看看你出一趟遠門,掉了幾兩肉,少了幾根頭發。”

梁珩忙比個噤聲,眼神往思吉那廂飄,确定他沒有聽見。

段延陵擡手,似乎是想捏捏梁珩後脖子,或者摸摸他臉,最終顧忌是在人前,沒有如願施為,郁悶道:“怎麽換人了?原來那個啞巴呢?雖然都不怎麽樣,還是啞巴順眼一點。”

梁珩一撇嘴。

兩名官員走上臺前。

“陛下。”

“陛下。”

另一人沈育不識得,聽梁珩招呼,原來是頂替了王遐司徒之位的許椽。許椽也是得丞相力薦的官員。

梁珩道:“兩位卿家都辛苦了,今日本是休沐,曬書的事安排吏員來做即可。”

“不辛苦不辛苦,份內之事。”許椽笑呵呵的。

“日頭太曬,”羊悉體貼道,“陛下,咱們且到檐下去罷。”

兩官一左一右擁着梁珩走進風雨連廊,臺下思吉立馬要跟過來,臺閣曬書的吏員搬擡書箱,氣喘籲籲,堵在道上。

連廊中幾個掌扇黃門,站在殿前,離得尚遠。段延陵把玩他那把君子劍,靠在憑闌,替他們把守。

“陛下,”羊悉輕聲說,“扳倒常侍郎,本非難事。此三人勢焰熏天,從不知收斂,犯下之事如殺人沒財、賣官換錢,不知凡幾。可歷時太久,這些罪證無人問津,卷宗及人證物證等,不說找起來沒有頭緒,只怕是已處理得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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